刘录勋怀揣着李卫源送他的一百两黄金走出了臬司行辕,正是午时三刻时分,杭州六月正午的阳光分外刺眼,只见那高屋大墙都被晒得明晃晃的。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空上,无数金箭般的阳光四射,看着让人发慌。刘录勋方才进门时还是一个莫知前途、兀自清高的算命先生;出来时却是大不同了,除了腰中揣着李卫源所送的黄金外,李卫源还许了他仙居县县令一职,不日就可挂牌。刘录勋心里不知是悲是喜,是忧是乐,只觉浑身无力,如做了一场大梦一般。
果然没过几天,刘录勋被任命为仙居县知县。藩台衙门的差人急急来报,驿站伙计也纷纷讨赏。刘录勋被几个乡谊、同年围住要他请客,只好第二天一大早,先去巡抚衙门谢了恩,然后在老神仙酒楼摆了两桌酒宴,从上午巳时一直吃到下午酉时方罢。刘录勋打发了这一拨人之后,立即直奔小河直街去告诉容姑这个好消息。
容姑听了,先是喜不自胜,道:“我们的案子可有盼了。”又愁道,“这事有台州府知府为那两个前任狗知县撑腰,恐怕你还是办不成。”
刘录勋道:“只要证据确凿,不怕他知府捣鬼。”
那孔守成只是沉着脸不说话,刘录勋与孔守成向来说不到一处,又因那日偷听了孔守成的背后之语,与他更是无话可说,闲聊了几句便急急告退。这天直忙了一整日,当晚睡得早。第二日一大早就起来,想着要去臬司衙门拜望一下李卫源,以谢他提拔之恩。
臬司府离着驿站不远,乘轿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快到臬司府时,刘录勋听远处闹哄哄的人声响成一片,撩起轿帘远眺。只见臬司府前已经站了几十个兵丁把着门,外面围了一大群人,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刘录勋见事情不妙,急忙先下轿,走过去也往里看。但见门外已经停了几辆大车,有绿营兵一箱一箱地从府里往车上搬东西。刘录勋东看西看,猛瞧见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认得是李府中一个小厮,遂过去将他拉出人群问道:“王二,这是怎么回事?”
王二道:“李臬司被抄家了,门也被封了,只许进不许出。幸亏前院二管家毛大头,今天天没亮就让我去买豆腐。我临走时还想着此人太坏,今天本不该我当值,却偏要让我去做活,连觉也睡不成。没想到回来时,就见是这个样,总算是我命里有福,没让给圈进去。只是昨儿个刚发了上个月的月例,我都放在屋里了,不知解封后还能不能取得到。”
“抄家”这两个字立刻将刘录勋震呆了,六天前还能翻云覆雨,给他带来一片大好前程的正三品大员,如今却忽地沦为阶下囚,这样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他急切地问道:“李大人犯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一个时辰前,见一个水晶顶子八蟒五爪袍的五品文官前呼后拥地走进去,听说是京里派来的钦差大人。”
刘录勋见再打听不出什么来,便悄悄离开,也不乘轿,一个人向驿馆走去。方走了一半路,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听南边一声声开道锣响,行人纷纷闪避。几匹清道快马过后,只见十几个兵丁打着杏黄伞、青扇、旗枪护着一顶八人抬绿呢大轿从南边过来。再往后,是两排八旗兵拥着七八辆辂车,因天热有的车帘被撩起来。刘录勋看得分明,其中一辆车上,坐着杭州知府杨先仪。此时的杨先仪已经被摘掉了顶子,扒了补服,只穿一件八蟒五爪袍,满面愁云,一脸的颓唐。
刘录勋正看得心惊,见绿呢大轿的窗帘被撩起来,一个人向外张望了一下,又迅速放下了帘子。刘录勋认得此人,正是刑部满侍郎喀宁。这个刑部正二品大员也被派到杭州来,刘录勋预感到此时杭州城里必是出了大事,待喀宁等人过去以后,他立刻向驿馆赶去。
因驿馆天南海北,各色人等都有,消息灵通,刘录勋一赶回去,就见这里已经炸开了锅。这些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大声评论。二进院正房里住的是半个月前刚从京里到杭公干的詹事府洗马乐跃天,因他交游甚广,京中之事无所不知,此时他房内早已拥满了人,挤挤挨挨,人声哄哄。
刘录勋与他有数面之交,也挤了进去。只听那乐跃天对众人说道:“兄弟来杭州半个月了,常听杭州有童谣‘闽浙省,天易时,地易主’。如今真应了这句话,闽浙总督陈辉祖在南京查抄王亶望的时候,藏匿私吞所抄之物,另外以劣次之物换优等上品,又以银易金,以仿画换真品,欺骗圣上,中饱私囊,被阿桂大人革职拿问了,听说已经移至杭州会审。”
众人“啊”的一声,不仅是因为陈辉祖倒台,更因为阿桂的突然出现。阿桂已在前文提过,他是太子太保、一等诚谋英勇公、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军机处领班大臣,身居要职,手握大权,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重臣。这位老臣出马,浙江必有塌天的大事。
刘录勋也悟到这一层,心道:这浙江的天塌下来会不会砸着自己呢?这仙居县令之职还能保住吗?刘录勋想到此,心怦怦直跳。
正听那乐跃天清清嗓子,又说到李卫源之事,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道:“是刘大人吗?”
刘录勋回头看,见是一个佐役,回个礼道:“在下刘录勋,您是找我吗?”
“刘大人,下官是藩司府上的。您可让我好找。”
刘录勋问道:“您找我何事?”
“因杭州出了大事,您也听说了吧。所以,福大人和我们老爷国大人让你们这批挂牌补缺的官,今日必须离杭州赴任。若到了明日申时二刻还在杭州,立刻革职重新换人。大人速去藩台衙门领取官凭。”
刘录勋一听,喜上眉梢,伸手在袖管里摸出一块银子道:“多谢老弟,这二两银子赏了你吧,权充茶资,不要嫌少。”也不再想听那乐跃天说李卫源如何如何了,三步并作两步,连跑带跳地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