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录笑道:“都不要吵了,行在雨中,细细欣赏这琵琶声,岂不是乐事。”
刘录勋道:“虽是弹得好,但这解愁之曲却为何弹出来添悲之调?”
李洪松道:“我怎的听不出来?”
四个人谈说着已经到了义兴客栈前,刚要叫门,突然听得琵琶声戛然而止。有个中年人骂道:“老爷我叫你弹个起兴的,如何却弄个丧曲来,叫人添堵。”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道:“小女弹的是《夕阳影里一归舟》,是柔婉安宁的曲调,并不是丧曲。”
“什么饮你一锅粥、两锅粥。管他娘是几锅粥?你把琴递给这老头,他弹你唱,来个风月戏词,会不会?”
四个人听得好笑,不忍打扰便在门外站住了。
一个老年沧桑的声音道:“老爷,这个我们没学唱过。”
那女子接过话来道:“爹,我自弹自唱一个吧。”
中年男子道:“好,快唱!”
只听得几声弦响,一股哀愁之音又传出来,紧接着琴声一紧,那女子唱道:“留春不住,醉看堤柳,晓来闲思绕吴楚。行云不归,落雁沉鱼,叹昨日屏前吟数。故人何处,烟水凄迷,镜里朱颜流年度。字里酒痕,衣上残雪,半宵风月戏罗幕。门掩黄花,秋千自在,傲然一笑留剩骨。”
琴音未落,只听“哗啦”“咚咚”“哎哟”,屋里一阵大乱,有人扔东西砸碗,那中年人骂道:“放屁,放屁!什么风月词,尽是丧气话,还要‘一笑留剩骨’?老子先打断你的骨头!老爷花钱就是图个痛快,不是听你来做法事的,你们他娘的给我滚,滚到雨里跪着去!来人,给我架出去!”
刘录勋听着不妙,急忙拍门道:“开门,开门。”
不一会儿,一个伙计跑过来将门打开,见是王义录等人,除了刘录勋都认得,遂笑道:“几位爷才过来啊,从这边走。”
刘录勋指着东跨院大声问道:“那边是什么人在撒泼?卖唱的又是谁?”
伙计低声道:“您可别这么大声嚷嚷,当心让那位老爷听到了又生事。”
王义录笑道:“究竟是什么人?好大的来头!”
“可不是,说起来头还真不小。人家是闽浙总督的大公子。”
刘录勋疑道:“闽浙总督的儿子在杭州自有下处,如何却住到这里?”
“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今下午才过来包了一个院子。卖唱的那女子和那个老头是从浙南来杭寻亲的,亲没寻着,盘缠却花光了,困在杭州。原来是住在邻店聚鑫客栈的,因欠了客栈房钱饭费被赶出去。我们当家的看着可怜,又见带着琵琶,便问他们,可会弹曲唱歌吗?那姑娘便弹唱了一曲,当家的听着果然很好。因我们这个客栈是吴杭出了名的,住在这里的客人都不可小看,必须侍候精细喽。其中还有许多是风雅的主,常叫了外面酒楼戏院的过来唱曲,所以我们当家的就说:‘反正还有几间下房空着,先让你们住着。再给这边的客人弹琴唱曲解闷,挣几个饭钱。到时候,有多的就给几个房钱,钱少就免了,也算做个善事。’偏是这个姑娘生就的倔性儿,遇到平和的客人还过得去,遇着暴躁一点的,可就是闭眼听见乌鸦叫,睁眼看见扫帚星—左右都是倒霉。这不,又让客人骂了。”
话说到此,果然听到那中年男人还在骂:“当老子不识曲子,在这里蒙我啊。陈金子,刘银子,你两个坐到檐下给我看住他们两个,让他们跪到明天早上。”
刘录勋气愤道:“太欺负人了吧。唱得不好撵了出去不就得了吗?大雨里淋着算怎么回事?又不是他家的奴才,便是奴才也不能这么作践人。”说罢就要往东跨院里走。王义录也道:“我也去瞧瞧,这闽浙总督的公子是不是长得三头六臂。”
李洪松劝道:“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是一品大员(其实是从一品)的公子,你们惹不起。”
李大璋道:“皇天后土,天日昭昭,此人做得也忒过分了。我也去!洪松老弟胆小,就在外边给我们望个风。”
店伙计一听要闹事,急忙扯住刘录勋的衣服道:“各位爷,各位爷。虽说咱这店名气不小,仍是吃不住闹腾了。天下这事多了,几位爷能管得过来么?还请你们忍了这口气,我马上就请我家老板去劝说一番就是了。”
“跟这畜生能讲理吗?就因唱得不称心,这么大的雨把一老一少逼到院里浇着,还要跪一夜,算什么?”
三个人一时气盛,也是酒喝得多了,胆色比平时壮了许多,刘录勋打头,王义录和李大璋跟着一齐冲进东跨院中。只见一个老头和一个姑娘面朝正屋跪着,大雨已经将二人淋得透湿,衣服紧贴在身上,雨水从头上流到脸上,又顺着下巴向下淌,因院子里灯火朦胧,刘录勋并没看清二人的样子,但不知是什么缘故,又觉得特别亲切。转头向正屋看去,见屋门大敞,里面灯火辉煌看得十分清楚。正当中脸朝外坐着一个人,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字浓眉,狭长的两只眼,蒜头鼻子,薄嘴唇,留着稀疏的几根胡子,给人以又凶又诈的感觉。此人正是闽浙总督陈辉祖的大儿子陈安远。
陈安远看见三个人闯进来,在椅子上直起身子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不经通禀就敢进来?”
王义录刚说了一句:“这位公子……”刘录勋抢说道:“把他们放了!朗朗乾坤,竟如此欺负人,还知道王法吗?”
“王法?”那人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能大得过皇子?”
陈安远仔细打量了三人一番,见王义录穿得最阔气,乌绒阔镶乐亭丝绸袍子,外罩一件韦陀金边马图鲁夹坎肩,脚蹬一双鲨鱼皮快靴,但看不出身份来,料也没有什么大来头,因说道:“爷虽不是皇子,也不比皇子差到哪里去。我现在没心思理你们,你们现在就给我滚出去!甭找事!”
李大璋笑说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跟一个唱曲的一般见识做什么?我替他们向您赔个不是,再赔您十两银子,您就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们爷俩吧。”一边说一边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
陈安远甩手将李大璋的手挡开,那银子脱手而出掉在地上。他嘻嘻笑道:“别脏了我的手,大爷金山银山都见过,不稀罕!今儿个高兴,就要看一出《雨打芙蓉》。”
李大璋脸色一变,但酒劲已过,底气也已泄了几分,转身要出去,又心疼那银子,回头望了望,挪步回去捡起银锭才往外走。刘录勋此时已经走到那父女二人面前,一把将二人扯起道:“跟我走!”
那女子站起来,正同刘录勋打个照面。这一回刘录勋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她生着一双笼烟眉,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睛闪着倔强的神色,嘴唇冻得乌青,轻轻地抖着,一挽青丝散乱地贴在脸上,另一挽拖在耳旁。
“容姑,原来是你。”
“你是刘录勋?”那女子也惊讶地喊道。
原来这女子与刘录勋同住在一个村庄,容姑的外祖母和刘录勋的祖母是堂姐妹,因此还算是刘录勋的出了五服的远房表妹。刘录勋自小和容姑青梅竹马,一块儿玩耍大了的。本来是你有情我有意,但后来托了人去提亲时,却回说是八字不合,难成姻缘。刘录勋还不服气,托了好几个人算了算,都是这个说法,只好作罢。接着刘录勋便参加乡试、会试,倒把这事搁下了。待丁忧回来时,容姑却已与他人定下亲事。刘录勋只得把这份感情埋在心中,再不愿提。他原听说容姑是嫁了浙南一个举人,家有良田百亩,还有几十亩鱼塘。但此情此景却让他奇怪,如何四五年未见,便落魄到这个地步?
刘录勋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容姑、母舅,你们跟我出去。”
“你敢!今儿我算开了眼了,杭州城里敢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你算是头一个。来人,给我狠揍他,打死有我担着。”陈安远话音刚落,五个家人便如狼似虎般扑过来。
王义录急忙冲上去挡在刘录勋前面,在人群中穿梭了一回,连踢出几个飞腿,三下五除二便将这五人齐打倒在地。王义录是武进士,从小爱好刀枪棍棒拳脚功夫,家里又富裕,其父便请了几个武师教他武术。他曾经随乾隆年间最有名的武林高手潘五先生潘佩言学艺,虽然称不上是武林高手,但收拾这几个家奴根本不在话下。王义录收手笑道:“在下不恭了。”
陈安远“啪”的一声重重地将桌子一拍道:“好,你有种。咱们没完!”
李大璋也觉得这事弄大了,自己丁忧在家倒是无所谓,但王、刘二人是要在闽浙做官的,这事情总是要有个收场才行。正思谋着怎么说话,院子里已经围了几十号家丁,个个拿着劈柴的斧、切菜的刀、添料的耙……横眉立目,只等主人发话,便要冲过去。
王义录也急了,他自己脱身容易,这边有老有小好几个人可不好往外带,看来要吃眼前亏。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候,有人哈哈大笑,一直从院门那里走过来。王义录扭头一看,却是“望风”的李洪松过来了。
李洪松从刘录勋、王义录二人身边走过,直向陈安远那边过去。边走边说道:“安远兄,不认识我了吗?”
陈安远盯着李洪松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是谁?”
“陈兄是贵人多忘事啊!十天前咱们在杭州城北裕珍阁见过面。当时您要出手十五颗缅甸翡翠瓜,可是您把翡翠当成了绿玉卖,那老板欺您是个生手,用三百两银子一个的价钱收货。我也是个热心肠,不忍看着您被蒙,提醒您绿玉没这么晶莹剔透,里边也不会有如瓜瓤般的红丝。绿玉摸着温润,翡翠摸着硬凉。用指头弹绿玉是闷响,弹翡翠是脆响。为了这个我差点被老板骂死。您当时不是还踹了那老板一脚吗?最后,他乖乖地用八千两银子收了您四个翡翠瓜。我还用一千两银子收了您十二柄金镶玉如意,您可记起来了?”
陈安远听了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犹疑了一会儿才道:“什么翡翠瓜?别在这里胡说,我根本就没见过你。”
“陈兄当时还谢我来着,怎么隔了几天就不认人了?当时我的这些朋友都在场,都可以做证。”
陈安远眼珠子转了几转问道:“你说这些人是你的朋友?”
李洪松一一指道:“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老头、这个姑娘,都是我的伙计、家人、朋友。”
在场的刘录勋等几个人都不知道李洪松是演的哪出戏,又干吗把他们都扯进去,正在纳闷,却听陈安远道:“胡说!再造谣割了你的舌头!你马上带上这些人给我出去。爷儿今天没心情跟你磨牙耗嘴!”
李洪松得了这句话,立马回头道:“听见了没有?都跟着我出去,别给我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