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犹如开启了一个新的季节。
在通往逝者家的路上,汽车变得越来越拥挤。由于道路狭窄,每辆车停滞的时间比行驶的时间还要长。
那时是三月。空气还很寒冷,但已经没有那么难以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好事的人们围住了那些车子,仔细打量着车里的人,边把鼻子贴近车窗玻璃。玻璃窗上因而蒙上了白色的雾气。车里面,车主们浮现出不安而又如参加舞会时的微笑,回望着车外的人群。
在其中一扇玻璃窗里,有一名贵妇模样的女人,闭着眼,头很重似的倚靠着靠垫,像死人一般。
“那是谁啊?”
人们窃窃私语着。
她是名叫细木的寡妇——迄今为止时间最久的一次汽车熄火,看起来把那位夫人从假死状态中叫醒了。接着那位夫人对自己的司机说了什么后,自己打开车门,走下车来。正好前面的车开始启动,她的车把自己的主人放下后再次上路走了。
几乎是同时人们看到那一幕——一位没有戴帽子头发蓬乱的年轻人拨开人群,走近那位在人群中像漂流物一样时隐时现的夫人,然后无比亲切地笑着挽住了她的手臂。
他们两人终于挤出人群时,细木夫人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倒在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的臂弯里。她离开年轻人的手臂,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边说:“刚才谢谢您了。”年轻人意识到对方好像不记得自己,脸颊微红地回答道:“我是河野。”
即使听到名字,夫人似乎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年轻人的那张脸,但因为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庞,夫人多少安心了些。
“九鬼君的家就在附近吗?”,夫人问道。
“嗯,就快到了。”
年轻人回答道,吃惊似的把头转向他。突然,她在那里站住了。
“那个,这附近哪儿有能休息的地方吗。因为觉得有点不舒服……”
年轻人很快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小咖啡馆。——他们进去后发现,桌子上一股灰尘味儿,盆栽上的树叶已经全变成灰色。因为夫人的缘故,年轻人像是这会儿才注意到,但是夫人却没有那么在意。可能她觉得盆栽的树叶的灰色正如自己的悲伤情绪吧,年轻人这么想。
年轻人看到夫人的脸色多少变好了点,有点结巴地说道:
“我,还有点事……一会儿还会过来的……”
然后他站了起来。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细木夫人又闭上了眼睛,装成死人的样子。
——外面简直跟舞会似的那种喧闹是怎么回事呢。我不能走到那群人里。我就这么回去的好……
然而夫人还是等着刚才的年轻人回来。她渐渐觉得似乎在哪里遇见过这个年轻人。这么说起来他某些地方有点像已经去世的九鬼,她想道。然后那种相似唤起了她的一段记忆。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她曾经在轻井泽的曼哥(万平)旅馆偶遇过九鬼。那时九鬼带着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她记起来年轻人就是那个少年。——看着那个开朗的少年,她有点使坏地说:“长得很像你呢。不是你的儿子吗?”九鬼露出想要反驳什么的微笑后又陷入了沉默。那时没想过九鬼会憎恨自己……
河野扁理,事实上就是那个夫人记忆中的少年。
对扁理而言,当然没有忘记几年前在轻井泽和九鬼一起碰到的那位夫人。
当时他十五岁。
还是个开朗、纯真的少年。
回忆起九鬼或许非常喜欢夫人是很久之后的事。当时他只知道九鬼从心里尊敬着夫人。不知不觉扁理把夫人当成了不可亵渎的偶像。在旅馆,夫人的房间在二楼,面向盛开着向日葵的中庭。她几乎一整天都闷在房间里。一次进入那个房间的机会都没有的他,时常站在向日葵下仰视着那个房间。那个房间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非常神圣、美妙、不现实的存在。
那间旅馆房间在之后不时出现在他的梦里。在梦里他能够飞翔。因此,他能隔着窗户玻璃看到房间里面。每次做梦房间装饰都一定不一样。有时是英式风格,有时是巴黎风格。
今年他二十了。怀抱着不变的梦想,比以前更悲伤,也略微瘦了。
刚才透过人群隔着车窗看到车里一副已死模样的夫人时,他几乎相信自己正一边走路一边做着梦……
告别仪式的混乱使人完全忘了死亡带来的情绪,从仪式会场归来的扁理,置身遍布灰尘的咖啡店里,和夫人一起再次察觉到了死亡的情绪。
对他来说很难接近那种东西。为了接近它,他尽可能地装得很悲伤。但是,比自己意识到的要隐藏得更深的、他自身的悲伤使他无法装得很好。于是他就傻傻地站在那里。
“怎么样了啊?”夫人抬头看向他。
“啊,还是很混乱。”他慌张地回答道。
“那,我就不去那里拜访了,这就回去了……”
一边这么说着,夫人一边从腰带间拿出一张小名片递给了他。
“我真是眼拙了……下次您得闲时请一定到寒舍来坐一坐。”
扁理知道夫人记起了自己,又听到夫人发出的邀请,更加惊慌失措,不停地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然后总算掏出了一张名片。那是张九鬼的名片。
“我自己没有名片……”,说完像个认生的孩子一样微笑着把名片翻过来,名片上笨拙地写着“河野扁理”几个字。
看着这一切,从刚才就在想这个年轻人和九鬼是哪里这么相似的细木夫人,终于以她独特的办法发现了那个相似处。
——简直是九鬼的翻版的年轻人。
就这样地,他们偶然相遇,然后以他们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速度理解对方,那个看不见的媒介或许就是死亡。
在河野扁理身上,正如细木夫人所发觉的,有种把九鬼翻版了的感觉。
从容貌上看,他和九鬼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可是这种不同反而向某些人展示出他们精神上的相似。
九鬼看起来非常喜欢这个少年。或许通过这个少年他能更快地了解自己的弱点。九鬼是那种不对世人展示自己的懦弱的人。除非是特别的嘲讽,否则绝不让其显露。可以说九鬼成功了一半。但是,他将其隐藏于心,那份懦弱让他变得越来越难以承受。扁理亲眼看到了这种不幸。并且和九鬼同样懦弱的扁理,与九鬼相反,尽可能地把这种懦弱带到了表面。他在这件事上成功了多少,是以后的事了。——九鬼的突然去世,不用说把这个年轻人的心绪搅得一团乱。但是,是以让他认为九鬼的非自然死亡是极其自然的这种残酷方式。
九鬼死后,他的遗孤们拜托扁理整理出了九鬼的藏书。
每天,一跨进散发霉味的书房里,扁理就坚持不懈地工作。这份工作似乎适合他的悲伤。
某天,他在一本古旧的洋文书里,发现了夹着的像是很旧的信纸的碎片。他看出那是女人的笔迹。不经意地读起信。又读了一遍。然后谨慎地夹到原来的地方,把那本书尽可能放到了里面的位置。为了记住它看了一下封面,是梅里美的《书简集》。[1]
然后扁理像口头禅般念叨了一会儿。
——谁能让对方更痛苦,让我们拭目以待……
到了黄昏,扁理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他的房间真是凌乱。呈现出一种如同他每天整理九鬼的书房一样的坚持不懈造成的凌乱。——某天,他走进那个房间,在报纸啊杂志啊领带啊玫瑰花啊烟斗堆成的杂堆上,发现了正如漂浮在水洼上的石油似的漂浮着的什么彩色的东西。
仔细看,是一个漂亮的信封。翻过来,写着细木。上面的笔迹让他立马想起来在梅里美的《书简集》里发现的旧信。
他小心地撕开信封,突然浮现出老人般的微笑。像是他什么都知晓了似的。
——扁理像这样子区别使用两种微笑。孩子的微笑和老人的微笑。也就是说,面对别人时和面对自己时的区别。
因为这微笑,他确信自己的内心是复杂的。
对扁理来说,和细木夫人的第二次会面,比起之前那次更加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个故事。细木夫人的房间,和他的梦境不同,装饰什么的都非常朴素。既不是英式也不是法式。让他觉得是一等船舱的沙龙。
有时他会留神向夫人投去像感到晕船的人一样的目光。
但是让扁理的心里如此不安的,不光是因为那样的环境,还因为和细木夫人一起谈论起故人的回忆时,不断地想跟上对方的思绪,尽力地逞强表现地超出自己年龄的成熟。
——这个人一定爱着九鬼,就像九鬼爱着她一样。扁理这么想。但是这个人坚硬的心做不到触摸到他柔弱的心却不伤害它。正如钻石触碰到玻璃时不可能不伤害到玻璃一样。并且这个人也因为自己伤害了对方而痛苦。
这样的想法不断地把扁理托举到了他的年龄无法到达的高度。
——不久,他见到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进到了客厅。
他认出那是夫人的女儿绢子。那名少女跟她的母亲还不太相像。这让他不太喜欢那名少女。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超越十七八岁的少女太远了。比起少女的脸庞他发现她母亲的更有新鲜感。
绢子也凭借少女特有的敏感,看出了扁理对她没有什么感觉。她沉默着,没有加入两人的对话。她母亲很快就发现了,然后她的微妙心思没有对这样的事放任不管。她像一个母亲一样一边提醒一边试图拉近他们两个人。
她不露痕迹地对扁理说起女儿的事情——某天,绢子应学校朋友的邀请第一次去了本乡的一家旧书店。她无意间拿起拉斐尔的画册,看到扉页上印着九鬼的藏书印。于是她很想得到那本书……
突然,扁理打断了。
“那可能是我卖的。”
夫人惊讶地抬起脸看他。他露出他一贯的天真的微笑接着说道:
“很久以前九鬼买的,在他去世前的四五天,实在没办法就卖掉了。可是事到如今特别后悔……”
为什么要在如此富有的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贫穷,扁理自己也无法理解。但是,这样的告白他很中意。他索性满足地期盼着夫人她们会因为自己不经思考的率直话语而感到震惊。
然后扁理自己也多少被自己身上孩子般的率直吓到了……
在此之前只出现在他梦中的细木一家,突然变成现实出现在了扁理的生活当中。
扁理把这和九鬼的回忆一起,随手放进了报纸、杂志、领带、玫瑰、烟斗的杂堆里。
这样的杂乱,他丝毫不在意。他甚至从中发现了最适合他自己的生活方式。
某个夜里,在他的梦中,九鬼交给他一本大画册。指着其中的一幅画对他说:
“知道这幅画吗?”
“是拉斐尔的神圣家族。”
他难为情地回答。仿佛是自己卖出去的那本画册。
“再仔细地看一遍。”九鬼说。
于是他又重新看了一遍画。结果发现,虽然像是拉斐尔的画风,可是画中圣母的脸却像细木夫人,还有小孩的脸像是绢子,他一边觉得奇怪一边看着其他天使。
“不明白吗?”九鬼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扁理醒过来。看了一眼,发现在自己凌乱的枕边,掉落了一个眼熟的漂亮的信封。
哦,原来还在做梦啊……这么想着,赶紧打开信看,信中的字句很明了。说的是请把拉斐尔的画册买回来。一起的还有一张汇款单。
他在床上再次闭上了眼。对自己说还是在梦里呢。
那天的下午,拜访细木家时,扁理把巨大的拉斐尔画册带来了。
“啊,您特意拿过来了啊。放在您那里就可以了的。”
虽这么说,夫人还是立即接过了画册。然后坐在藤椅上,安静地一张一张翻阅着。忽然,她粗暴地把画册举到了自己脸的位置。然后闻着画册的味道。
“好像有烟草的味道呢。”
扁理惊讶地看着夫人。瞬间想起九鬼喜欢抽烟的事。然后注意到夫人的脸色变得煞白,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这个人的样子说不出哪里有种罪人的感觉呢”,扁理想着。
这时,从庭院里传来绢子跟他说话的声音。
“要参观下庭院吗?”
他想着夫人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跟着绢子去到了幽静的庭院中。
少女让扁理跟随着自己,越往院子里面走,她的脚步越是变得奇怪起来。她没有意识到是因为扁理在自己身后的关系。然后她找到了一个只有少女才想得到的简单理由。她转向扁理说道。
“这附近有野玫瑰,踩上去就危险啦。”
现在对于野玫瑰开花的时节还太早了点。对于扁理,哪个是玫瑰,从叶子上分辨不出来。他不知不觉也笨拙地迈起步子。
绢子自己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但是从初次见到扁理开始,她的心就一点点荡漾开来。——从初次见扁理开始有些不准确。准确地说应该是从九鬼去世的时候开始。
彼时绢子已经十七岁了,却还习惯生活在死去的父亲的影响下。然后她没有试图想拥有自己的母亲那样钻石般的美丽,而是成为了注视它、然后爱上它的一方。
绢子最开始只不过对自己的母亲因为九鬼的死极其悲伤这件事感到意外,然后不知何时起,母亲的女人般的感情唤醒了她心中某个沉睡的部分。从那时起她开始拥有了一个秘密。可是,却不试图去知晓那是什么。——然后,从那时起,她不知不觉开始倾向于通过自己母亲的眼睛观察事物。
她只通过自己母亲的眼睛来看穿扁理。更准确地说,是在他身体里、母亲注视着的翻版的九鬼。
然而她自己可以说对这一切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
那之后又一次,扁理在她母亲不在家时来拜访了。
扁理一副为难的样子,在绢子的邀请下还是在客厅里坐下了。
不巧下起了雨。不能像之前那样去院子里了。
他们面对面坐着,也没有什么交谈,因为想象着对方是否觉得无聊了,结果自己也感觉到无聊起来。
然后俩人就这样长久地、奇怪地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可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变暗了——一意识到天已经那么黑了后,扁理吃了一惊,然后回去了。
绢子在那之后不知怎的有点头疼。她把头疼怪罪于跟扁理在一起的无聊。但是,其实,那不过是因为在玫瑰的旁边呆了太久而引起的头痛罢了。
这样的爱的最初的征兆,和绢子一样,也出现在了扁理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