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猫咖啡馆坐满了客人,我推开玻璃门进去后没能一眼就找到朋友,就站在一旁等了会儿。爵士乐飘入我的耳中,简直就像把生肉呈现在我眼前一样索然无味。这时,一张女孩的笑脸映入我的眼帘,我眯起眼睛盯着这张笑脸看。接着她举起了雪白的手臂。在她手的下方,我终于发现了我的朋友们。我向着他们走去,在和那女孩擦肩而过时,我们的视线交汇了。
在那边的一张桌子,三个年轻人围桌而坐,在管弦乐的喧嚣中保持着沉默。他们看到我也只是抬了下眼皮。桌上烟雾缭绕,威士忌的玻璃杯泛着冷光。我坐了下来,加入到他们的沉默中。
我每天晚上都到这里和他们会合。
二十岁的我,人生几乎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但是到了这个年龄,我已无法再继续一个人的寂寞平静生活了。这一年的春夏交替之际,我意识到我的生活中没有一样可以令我狂热迷恋的东西。
那时这些朋友叫我和他们一起去黑猫咖啡馆玩,我想融入他们,就答应了。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当时阿槙正为她着迷,想将她变成自己的女人。
女孩在管弦乐的喧嚣中放声地笑着。她的美像是已经熟透了、很快就会从树枝上落下的果实。那是必须趁果实还没掉落前采摘下的美。
这个女孩身上的危机吸引着我。
阿槙是带着饿狼的食欲想要吞噬她,他强烈的欲望也唤醒了我心中最原始的欲望。我的不幸由此开始了……
突然,其中一个朋友坐在椅子上转过身跟我说话,但是吵闹的音乐盖过了他的声音,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把脸凑近他。
“阿槙今晚要把信交给那个女孩了。”
他稍微提高声音重复刚才我没听清的话,音量使得阿槙和另一个人朋友看向了我们这边。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真实的微笑,然后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只有我一个人变了脸色,我把自己的情绪藏匿在烟雾缭绕中,但是那令我感到愉快的沉默氛围倐地一下子让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了。爵士乐用力地勒紧我的喉咙,我吃力地夺过一杯酒想一饮而尽,杯底映照出的我狂热的双眼让我感到害怕。我没法再呆下去了。
我逃到了阳台,在这个光线昏暗的地方,我狂热暴躁的双眼渐渐地冷却了下来。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对面在吹电风扇的女孩看。迎着风她皱着眉,却意外地让人感觉到神圣迷人。忽然她脸上的线条舒展开来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朝着我的方向露出了笑容。有一瞬间我几乎认为她是由于认出了从站阳台开始就盯着她看的我,她是在对我笑的吧。但很快地,我就意识到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我正默立于昏暗的角落,她的视线是绝无可能看到的。是她等的人到了,她在和对方打招呼吗。我疑心是不是阿槙,然后看到她毅然地迈步走向这边。
我感到我的手像果实一样沉重。我把手放在阳台栏杆上,沾满了上面的灰尘。
2
那晚,我的心就像疾驰的自行车突然被绊倒一般,毫无征兆地倒下了。女孩控制了我全部的心跳节拍,而我的心一度停止了跳动。我想我自己已经没办法让心再跳动了。
“你的电话。”母亲说着走进我的房间。我没有吱声,母亲就对我唠唠叨叨的,我终于抬起头看着她,不耐烦地说道“不要管我。”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看了我一眼,走出了房间。
到了晚上我也不去黑猫咖啡馆了,我已经不去任何那个女孩和朋友们去的地方。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声不响地呆着,努力地什么事情都不去理睬。我把胳膊肘撑在桌上,两只手支着头。肘下有一本一直翻开在同一页的书,那一页描写了这样一种怪物──他有着身体都无法承受的沉重无比的头盖骨,而且头盖骨总是在他身旁不停滚动。他经常会打开腮帮子,然后用舌头去抢夺用自己的呼吸喷湿的青草。甚至有一次,他毫无知觉地吃下了自己的腿。──除了这个怪物能吸引我一点注意力外,我对什么都毫不在乎。
可是人无法长久地沉溺于这样的痛苦。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还是没有办法从痛苦中挣扎而出呢?我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在等待──朋友中会有人跑过来惊讶地告诉我说,女孩爱的人不是阿槙,而是我。我翘首等待着这个奇迹发生。
有一天黎明破晓时,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和阿槙两个人好像是在上野公园的草坪上躺着睡觉,忽然我睁开了眼,阿槙还在沉睡。我看到在草坪对面,不知何时女孩和另一个女服务员出现了,她们一边小声交谈着,一边向我们走近。女孩告诉女伴说,她真正爱的人其实是我,还有她以为阿槙交给她的信是我写的,没想到却是阿槙写的。然后她们看也不看我们一眼,轻声细语地从我身前走过。此时我的内心涌起了莫名的幸福感。我转过头悄悄地看阿槙,他不知何时早就醒了。
“你睡得可真沉啊。”我说。
“我吗?”阿槙的神色飘离不定,“睡着的人不是你吗?”
我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看,你又睡着了。”耳中传来阿槙的声音,我很快又睡过去了。
然后我在床上真正醒了过来。这个梦使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内心深处对奇迹的渴望,而这不仅再次唤起了我心中的苦涩,更使得这煎熬中的痛苦愈发强烈了。在痛苦和深夜孤独的双重驱使下,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迈向了黑猫咖啡馆。
黑猫咖啡馆。这里依旧是老样子,不变的音乐,不变的谈话,同样的还有不变的脏桌子。那一瞬间我多么希望在这期间女孩和阿槙一点都没变,有着惊人变化的只有我自己。但是我马上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我看到女孩一直在有意地躲避我的视线。
“怎么了,你最近很消沉啊。”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使出平生没有过的努力控制住情绪,回答朋友道:
“我生了点小病。”
阿槙盯着我看,然后对我说道:
“这么说起来,我想起那天晚上,你看起来确实很痛苦啊。”
“嗯。”
我疑惑地盯着阿槙看。我很害怕让人窥视到我的痛苦。然而在无法用手指触碰,却又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伤口的情况下,受伤者的本能又驱使我想知道折磨我的真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徒劳地找寻着她的身影,再次看向阿槙问他道:
“那个女孩子,怎么样了?”
“什么?”
阿槙故意做出不解的样子望着我。突然他的脸像扭曲似的微笑起来,他的微笑也传染了我,我感到迷失了心志。
突然,朋友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沉默。
“阿槙刚刚把她搞到手了。”
另一道声音响起:
“今天早上他们第一次约会了哟。”
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冷不丁地涌现出来,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痛苦。朋友的嘴巴说个不停,可我的脑海里一句话都听不见。突然,我感到自己脸上又浮现刚才被传染后与他们如出一辙的微笑,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感到这样表面上的自己已经离真正的自己很远了。此时的我犹如潜水员,在勘测沉陷的痛苦深度,然后就像海面上波澜起伏的浪声终于抵达到海底一样,音乐声、杯盏声终于传入我的耳中。
借着酒精的力量,我努力地想往上浮出水面。
“他呼吸好像很急促。”
“他看起来好像很痛苦。”
“他的嘴唇在颤抖。”
“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
我一点点地浮上来,渐渐地能清晰地对上朋友们关心的视线。但是他们没有看穿我,我成功地让他们相信了我所有的症状都是由于生病了的缘故。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找寻女孩的身影。
走出黑猫咖啡馆和朋友们告别后,我一个人搭乘计程车。我一面无力地被车子晃动着,一面注视着司机宽阔的肩膀。四周突然变暗,为了抄近道,汽车正行驶在上野公园的森林中。“嘿。”我不禁想把手放在司机的肩上,因为我忽然想起阿槙宽阔的肩膀。可我的手沉甸甸的,无法抬起来。我的心脏被悲伤紧紧地拽住。车头灯照到一些草坪,看到这些草坪,我一下子想起今早的梦。梦中女孩的脸近到几乎快碰到我的脸。她的脸给我了一点安慰。
3
盛夏的日子。
毒辣的阳光从缝隙中斜射到金鱼缸上,使人看不清缸中的金鱼。同样的,我也看不清心中的悲伤。酷暑麻痹了我所有的感官神经,我几乎不知道围绕在我身边的是什么。我每天只是在平底锅的气味中,晾晒衣物的反光中,还有窗下传来的汽车轰鸣声中发呆。
一到夜晚我就能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悲伤。一桩桩回忆像倒带一样纷沓而至,然后到了公园的部分,回忆突然极速前进,其他所有的回忆到此都戛然而止。我非常恐惧这一部分的记忆,想从这艰涩的回忆中劈开荆棘,逃离出去。
我毫无目的地闲走着,只是为了让自己可以不用血淋淋地直面内心。不仅仅是想逃避女孩和朋友们有关的事情,我也需要远离我自己。我害怕所有的回忆,或者说,我害怕会涌现新的回忆。为此,除了将自己的影子涂满一条条的人行道,对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毫不关心。
某个夜晚,有个系着黄色腰带的年轻女孩经过我身边时,朝我微笑而去。我带着一种兴奋的快感追随在女孩身后。那个女孩进了一家商店,可我压根儿就没想等她出来,马上就离开了。我很快就把她抛在了脑后。过了两三天以后,我又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系着黄腰带的年轻女孩子。我仍旧加快脚步追赶她,但是当追上了女孩,无论怎么看,我都已经认不出她到底是不是两三天前的同一个人了。于是我在悲哀的同时,又发觉自己精神恍惚,病入膏肓了……
有时我会去面朝人行道的小酒馆。在烟雾弥漫的幽暗酒馆里,我会用烟灰和酒把桌子弄得脏兮兮的。在麻痹中,被弄脏的桌子会让我忆起那个夜晚,我的影子也弄脏过长长的人行道。我累极了。一出小酒馆,我就飞奔进计程车,然后飞奔到床上。最后像石头一样重重地坠入梦中。
有天晚上我走在人群中,茫然地望着一名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那个男子在我面前站住,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突然笑了起来,一面握住他的手。
“什么呀,原来是你呀。”
“你把我忘了吗?”
“啊,完全不记得你了。”
我故意装作很爽朗的样子。我看着他,朋友没有注意到,尽管我的精神恍惚,还是看出他似乎很忧愁。
“你怎么没去找我们?”
“因为我没遇见谁,我也不想遇见谁。”
“嗯……那你也不知道阿槙的事了?”
“不知道。”
接着他一句话都没再说,沉默地迈开步子。我预感他接下来说的关于阿槙的话,一定会再次使我的心陷入煎熬。但我还是像狗一样尾随着他。
“那个女人是个天使。”
他用轻蔑不屑的语气说出天使这个词。
“阿槙经常带着那个女人去看棒球赛还有看电影。最初,那个女人用阿槙的话来说,很具有诱惑性。但是,阿槙有一次委婉地跟她提出要一起睡觉,那个女人对阿槙的态度就完全变了。真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完全不懂男人的心思,还是以看男人受苦为乐。她到底是傲慢还是白痴呀——喂,威士忌!你呢?”
“我不用。”我摇头。我觉得晃动的头好像不是自己的。
“然后,”我的朋友接着说,“阿槙突然就不知所向了。我疑惑他做什么去了,昨天他终于回来了。他失踪的一周就是去神户,每天都在酒吧徘徊,把欲望膨胀的身体弄得疲倦不堪。脸色看起来是已经把肚子里的精虫都消灭了。那家伙是个比我想的还要实际的现实主义者。”
我一面感到脑中渐渐充满了蜜蜂的嗡嗡声,一面默然地听着朋友的讲话。期间我抬起头看着朋友的脸,想起了刚才在人群里的时候,一边望着他的脸,一边不让人察觉情绪的恍惚的自己。然后我想起了让我痛苦不堪的一切。
4
在之前的几天,我已经习惯不去想女孩的脸,这让我相信她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慢慢消失了。但是这就像我已经习惯了自己房间的混乱,就相信许多的书下面没有压着烟头一样。当拿书的契机来临时,就会发现下面丢弃的烟头。
如此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女孩,她出现的同时,也唤醒了我对她依旧如故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弱的爱情。然而我的理性在我与她之间,用我曾被伤害过一次的自尊心,用我所有的痛苦回忆堆砌成了一道厚厚的壁垒。总有一个疑问,带着悲伤,透过这道墙将我淹没——她真正爱的人难道不是我吗?这是爱情最真实的迹象。这个发现让我感受到如同病人知道无法痊愈时的绝望。
时间可以腐蚀痛苦,但是无法断绝痛苦。我宁可接受手术治疗这个痛苦。急性子的我大胆地决定一个人去黑猫咖啡馆见见女孩。
我像个初次进店的客人一样在咖啡馆里张望。几个认识的,望着我露出难得一见笑容的女服务员挡住了我寻找的视线。我游移的视线终于在那些人中找到了女孩。她靠在入口旁边的爵士乐音箱上,这个不自然的姿势使我相信,她看到了我进来,却假装没看到。就像要被手术的病人不安地盯着外科医生的一举一动一样,我专注朝女孩的方向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