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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潘神的到来(1)

不久以前,在一片叫做科伊拉-多拉卡的松林中央,住着两位哲人。他们是世间万物中最博学的,只是比不过格林-卡格尼池塘里的那条鲑鱼,这是因为知识之果从岸上的榛子灌木丛上掉落到它生活的池塘里。毋庸置疑,那条鲑鱼是所有生物中学识最渊博的;不过,那两位哲人在智慧上仅次于它。他们的脸看起来就像是羊皮纸做的,指甲缝里塞满墨汁,然而凡是人们交给他们的难题,甚至是女人提出来的,他们都能立即解决。顿-高汀的灰女人和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问了他们在此之前无人能解答的三个问题,可是他们却给出了答案;这两个女人因此对他们怀恨在心,这恨意比天使的友谊更为宝贵。两个哲人居然回答出了她们的问题,灰女人和瘦女人为此愤怒不已。为了能在两个哲人睡觉时掐他们,这两个女人嫁给了他们;但是两位哲人皮糙肉厚,全然没感觉到有人在掐他们。面对她们的愤怒,两位哲人报之以温柔的爱意,这两个恶毒的女人差点因懊恼而断气。有一次,在丈夫亲吻了她们之后,两个女人在疯狂的愤怒中说出包含她们智慧的一千四百句咒骂。两个哲人领教了妻子们的智慧,从此变得更加聪明了。

在这两段婚姻中,两个小孩如期降生了。两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只有一点不同: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没有人能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两位哲人有生以来头一次被迫赞美他们无法预测的一件事。他们用了多种不同的方法,证明了孩子真的是孩子,该是怎样就必须是怎样,事实是无法争论的,发生过一次的事也许会发生第二次。在两位哲人的描述中,这件事不同寻常,却也不是没有自然规律可循。他们心平气和地向比自己更有智慧的上帝屈服。

家有男孩的哲人非常高兴,他说,这世上女人太多;家有女孩的哲人也很高兴,他说,一个人不能拥有太多美好的事物。然而身为人母的灰女人和瘦女人一点也没有因此变温柔;她们说她们从未期待过孩子的出生,孩子并非自己真心所要,她们可是体面的有夫之妇。为了对自己的过错表示抗议,两个女人不再为两位哲人炒菜做饭。对两个丈夫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们非常讨厌自己妻子做的饭菜,但是他们并没有明说,因为若是妻子知道自己不喜欢她们的饭菜,她们一定不会放弃自己炒菜做饭的权利。就这样,两位哲人每天恳求妻子再做一次美妙的晚餐,每次都遭到妻子的拒绝。

这两家子一同住在一栋小房子里,这小房子位于一片漆黑松林的正中央。由于树荫太深,太阳从未照进过这个地方;由于树枝太厚,风也从未吹到过这里。因此这里可以算是全世界最“绝世独立”而安静平和的地方。每天,两位哲人都能听到对方的思想或向对方演讲。对他们来说,全世界只有两种声音:交谈和噪音。他们的确很喜欢前者,然而谈起后者,他们就会严厉反对。即使是听到鸟声、风声或雨声,他们都会勃然大怒,要求消除这样的噪音。他们的妻子根本就不说话,但也从没消停过。她们通过之前从仙女那里学到的身体电报交流。她们或快或慢地掰动指关节发出声响,并且还能隔着千万里和对方交流。经过了长期的练习,她们可以制造出爆炸似的声音,那声音跟打雷差不多,她们也可以制造出像掸掉炉石上的灰尘那样更轻柔的声音。瘦女人讨厌自己的孩子,却喜欢灰女人的婴儿,灰女人喜欢瘦女人的婴儿,却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两个女人的相互妥协也许会结束这一复杂的局面,最终,她们交换了孩子,并且立马变成人们能想象得出的最温柔最可亲的母亲,两家人可以在绝对的友好中共同生活,这在世界其他地方是看不到的。

孩子们渐渐长得优雅而清秀。刚开始,小男孩又矮又胖,小女孩又高又瘦;后来小女孩变得又圆又胖,小男孩变得又高又瘦。这是因为小女孩习惯安静地坐着,做个乖孩子,而小男孩却不这样。

永恒的暮光统治着这片树林,两个孩子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年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在这里他们常常玩儿童游戏,在暗黑的树林中跑来跑去,就像两个敏捷的小影子。有时他们的母亲——灰女人和瘦女人——和他们一起玩,但这是极难得的。有时,他们的父亲——那两位哲人——透过又圆又亮的眼镜看着他们,镜片周围是巨大的圆镜框。不过孩子们还有其他可以整日陪着他们一起嬉戏的玩伴。在草丛中,有几百只兔子在乱跑,它们非常有趣,也很喜欢和孩子们玩。松鼠也愉快地参与他们的游戏。还有几头山羊,有一天它们在外面的世界迷路了,偶然来到了这里;它们在这里很受欢迎,因此一有机会,它们就会再来。还有各种鸟类,如乌鸦、燕八哥和鹡鸰扇尾鹟,它们是两个孩子的老相识了,虽然自己的生活忙忙碌碌,还是尽可能常来看望这两个孩子。

松林里,离他们家不远处,有一块约十平方英尺的空地。夏日里,有那么几个小时,太阳射出的强光像穿过漏斗一样穿过树林,照耀着这块空地。最先发现树林中这束奇怪光线的是小男孩。有一天,他被叫去拾松果,用来生火。由于每天都要拾松果,房子附近的松果不多了,为了找到更多的松果,小男孩在树林里游荡,比往常离家更远了。小男孩第一次看到这奇异的光芒时,吓了一跳。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物,那耀眼的光一动不动,闪都不闪一下,这让小男孩害怕,同时还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相比勇气,好奇心甚至更能战胜恐惧。确实,好奇心引着许多人陷入危险;但勇气只会让人们胆颤心惊地逃离。因为饥饿、爱心和好奇心都是生命中强大的推动力。那个小男孩发现那道光没有移动后,靠近了一点。最后,好奇心让他胆量大增,他直接踏进光线照亮的空地,发现光线根本不是一件东西。踏进光里的那一刻,男孩觉得很热,这让他非常害怕,于是又跳了出来,跑到一棵树背后,接着又踏进去,待一小会儿,又跳出来。有将近半个小时,男孩和阳光玩着“踏进跳出”的有趣游戏。最后,男孩变得非常胆大,他站在光芒中,发现阳光根本没有烧伤他,不过他也不想一直待在那里,害怕自己会被烤熟。男孩带着松果回到家后,没跟顿-高汀的灰女人、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或两位哲人说起这件事,但在睡着前,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小女孩。从那以后,他们两人每天都去那里和阳光玩耍。那些兔子和松鼠跟着两个孩子,和他们一起玩游戏,兴致比之前高了一倍。

有时会有人来松林中这栋偏僻的房子里寻求建议,他们的问题太过深奥,即使是那些爱阐释道理的狂热分子、教区牧师和酒馆老板也无法解答。这些来寻求建议的人们总是受到盛情款待,他们的困惑会立即得到答复,因为两位哲人热衷于扮演智者,他们并不以让自己的学问接受检验为耻,也不像许多聪明人那样,生怕把知识和他人分享之后,自己会变得贫穷或不再受人尊敬。以下是他们最钟爱的格言:

想要获得,必须先付出。

一个星期之内,知识就变成了废物,所以赶紧摆脱它吧!

必须把箱子清空,才能把它重新装满。

更新是进步,是利剑,是铁锹。决不允许思想生锈。

然而,灰女人和瘦女人却持有截然相反的观点,她们的格言也与之大相径庭:

秘密是武器,也是朋友。

上帝的秘密是人类,男人的秘密是权利,而女人的秘密是性。

拥有许多之后,你可以拥有更多。

箱子里总有多余的空间。

包装的艺术是智慧的最后一课。

从敌人那里获得战利品是进步的表现。

由于这两个女人持有的观点与她们的丈夫相反,那些向两位哲人寻求建议的来访者似乎很可能会为此吃惊,并被此吸引。不过,这两个女人忠于自己的信条,她们拒绝和其他人分享信息——除非是那些位高权重之人,比如说警察、放高利贷者、区级或县级议员。然而即使是对这些人,她们也会为那些消息开出高昂的价钱,并收取通过她们的建议获得好处后的额外收入。相比那些来向她们丈夫求助的人,两个女人的追随者要少得多;因为一周过去了,只有那么一个人眉头紧皱,满脸困惑地来到松林寻求她们的帮助。

两个孩子对来访者兴趣浓厚,常常在事后谈论他们,努力回忆起他们的模样、谈吐、走路或吸鼻烟的姿态等。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兴趣转向来访者向父母提出的问题及父母的回答和建议,这些建议让他们如释重负。孩子们在长年的教育下学会了保持安静,因此每当谈话到了有趣的环节,人们会完全忘记他们的存在。本来孩子们在这个年纪不会知道的想法却成了这两个孩子的老生常谈。

孩子们十岁大时,其中一名哲人去世了。去世前,那位哲人把大家叫到一起,告诉他们到了他必须向大家告别的时候了。他想尽可能快点死去,还说自己的健康状况从没有此时此刻这样好过,这真是大不幸。不过那当然没有阻挡他求死的决心,因为导致死亡的不仅仅是身体的不健康,还有众多其他因素,然而他已没有心思追究到底是哪些因素了。

他的妻子,顿-高汀的灰女人,为他求死的决心欢呼鼓掌,还补充道他也该死了。他这一生过得枯燥无味,毫无意义。他还从她那盗取了一千四百句没有派上用场的咒骂,给她带来了一个她不想要的孩子。过去的种种历历在目,他尽早死去,尽早闭嘴,与他相关的每一个人都会尽早开心起来。

另一位哲人边点燃烟斗,边温和地说:“兄弟,好奇心是最大的美德,智慧是所有欲望的终点。所以,告诉我们,你怎样走到这一步,做出这个值得称赞的决定?”

那位将死的哲人回答:“我拥有了我能驾驭的所有智慧。一周之内,我没有发现新的真理,最近我读到的都是我之前已知的,我所有的思想都成了陈旧乏味想法的再现。我的眼前不再有地平线,我的视野局限在大拇指这样狭窄的范围之内,时间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善和恶是同一个豆荚中结出来的两颗豌豆。日复一日,我妻子的面孔一成不变。我想和孩子们玩耍,又不想和他们玩耍。我的兄弟,你对我说的话就像是一只蜜蜂在漆黑的蜂巢里发出来的嗡嗡声。松树扎根,长大,死去。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永别了。”

他的朋友回答:

“我的兄弟,你说的都是沉重的反思。我清楚地察觉到你停止思考的时刻到了。不过我想评论一下,这并非是反驳你的观点,只是为了继续这段有意思的谈话。这世上仍有你尚未吸收的知识——你还不知道怎么玩小手鼓,不懂得怎样善待你的妻子,也不知道要第一个起床做早餐。你学会像我一样抽很浓的烟了吗?你会在月光下和仙女跳舞吗?只了解万物之下的理论是不够的。我的兄弟,我突然想到也许智慧不是万物的终点,也许善良和友好超越了智慧。最终的结果是愉快的音乐和欢快的舞蹈,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吗?智慧是万物中最古老的存在,然而智慧只关乎头脑理智,不关乎心中情感。看,我的兄弟,你的头脑太重,身体已经不堪理智的重荷。你明明还是情感上的小孩,却即将死于理智的老成。”

“我的兄弟,”那位决心去死的哲人说道,“你的声音就如同一只蜜蜂在漆黑的蜂巢里发出来的嗡嗡声。如果在最后的日子里,我要沦落到敲打小手鼓、在月光下追赶一个丑女人或在灰蒙蒙的清晨为你准备早餐,那我确实该离开人世了,永别了,我的兄弟。”

说到这,他站起身,把所有的家具搬到房子的四周,中间留下一片空地。接着他脱下靴子和外套,脚尖站立,以超快的速度旋转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动作变得稳定而敏捷,发出像迅速拉锯子的呲嚓声,那声音持续不断,越来越低沉,房间里充斥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噪音。十五分钟后,他的动作明显减慢;又过了三分钟,速度变得非常缓慢;又过了两分钟,再次看得清他的身体了,接着他来回摇晃,最终倒在地上,堆成一堆。他死了,脸上挂着安详而幸福的表情。

“兄弟,愿上帝与你同在。”那个还活着的哲人说。他点燃烟斗,视线专注于鼻子的最尖端。他开始陷入沉思,想着这样一个格言:善是一切呢,还是一切是善?他本可以转瞬间忘记这个房间,忘记这里的人,忘记这具尸体,但是顿-高汀的灰女人打破了他的冥想,要求他建议下一步该怎么办。那位哲人费力地让视线移开鼻子,让思绪脱离那句格言。

“混沌,”他说道,“是第一状态;秩序是第一定律;持续是第一反应;平静是第一幸福。我的兄弟死了,埋了他。”说完,他的视线重新回到鼻尖上,思绪也回到那句格言上。他再次陷入沉思,栖息于幻想中,任谁也打扰不到他,那机智的灵魂瞪着那个难解之谜。

顿-高汀的灰女人从盒里取出一点鼻烟,为丈夫唱起了挽歌。

你曾是我的丈夫,现在你死了——你的智慧杀死了你。

如果你听进了我的智慧,而不是固守你自己的,你还会是我的烦恼,我仍旧会很开心。

女人比男人强大,因为她们不会因智慧而死。

女人比男人好,因为她们不追求智慧。

女人比男人聪明,因为她们所知甚少,理解甚多。

我曾有一千四百句咒骂,那些都是我的小收藏,但是你耍了一个小花招,偷走了那些咒骂,一个都没留给我。

你偷走了我的智慧,却让它夺走了你的命。

我失去了我的知识,但我还活着,对着你的尸体唱挽歌。我那点知识对你而言太过沉重。

你再也不会在清晨走进松林,也不会在满天繁星下四处漫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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