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已是深秋,夜风中携夹着缕缕寒意,叫人不由打了个冷战。
大秦,长安,公子言尘登基三月有余,按照秦律,新帝登基一年内,天下百姓当悬黄旗于庭,朝拜夜叩,以表臣服之意。
大秦朝已经屹立于世六百八十七年不倒,虽依然强大,但内忧外患已经把这个伟大的国度摧残得疲惫不堪。
强大是因为大秦疆域之辽阔,北抵北海寒地,南至南海,东临瀛洲,西达巍峨无比的雪域天山。此等无边无际的辽阔疆域,按理当被其他国度日夜觊觎,可实际上并无此事,或者说即使有人觊觎,那些有这个心思的国度也不敢真的出手。
大秦屯兵三百余万,武库丰盈,兵器锐利,若非已经如此之大的疆域实在有些难以管理,否则大秦的板块还要往西边蔓延,迟早翻过那座巍峨的雪山,将这块大陆尽收于囊中。
大秦之强盛,自当年始皇帝旁边的丞相由李斯换为王清守时,便已经注定。
因为大秦出了一个王清守,所以这个国度才伟大至此,将近七百年来依然统治着整个天下,万国来朝也不过是她强盛的证明之一罢了。
但是近七百年的时光依然在这个伟大国度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伤疤。
近年来,各地屡遭天灾,朝堂之上的臣子们对此倾尽心力,但收效甚微,民心已经乱了不少。再加上近七百年来,大秦始终践行着王清守留下来的朝纲,而这些七百年前的规则,已经未必适用于今日。
大秦,强悍的外表下,深藏着一具已经疲惫不堪的身躯。
尽管长安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盛世仍存之景,但仍有不少眼光独到者看出了隐藏在大秦内部的危机。
此是前言,暂且不提。
长安城西,百蛟坊。这是一片规模宏大的楼阁林立之域,是城内富商官吏们居住的地方,能住在这里的人,莫不是身份地位极高的那些大人们。
其中一户庭院内,一名少女正躺在距地面足有三丈四尺高的危楼之上。她头枕着两片叠起来的瓦片,斜躺在危楼顶,望着天上的明月,嘴角挂着看不出冷暖的笑容。
夜风很冷,寒月倾泻下来的银光更是让这幅少女卧瓦的景色染上一层凄美的意境,说不出的凄凉哀婉。
“小姐!你快下来呀!那么高你要是掉下来就不好啦!”危楼之下,一个比楼顶的少女还要略小的女孩子正望着被那面随风微摆的旗帜所挡住的楼顶,焦急地呼喊着。
少女望着月亮,张口也喊道:“小蝶!你就不能盼着你家小姐有点好结果吗?”
小蝶已经急得额头冒汗了,也不管主仆身份,带着哭腔喊道:“可是小姐你天天这么爬上爬下,迟早是要出事的啊!你快下来呀!”
少女闻言,哈哈笑了两声,喊道:“好好好!我下去就是了嘛!真是的!耿护院你走开!别过来了!我自己下去!”
此言一出,正从一旁的屋顶上试图向危楼攀爬来的一名魁梧汉子立刻停住手脚,摸了摸头道:“那小姐你可快些!俺老耿怕你出事才上来的,你可别再扣俺月钱。”
小姐已经起身,拍了拍手,哼了一声:“你就知道你的月钱!”说完居然直接向着楼下跳去。
耿护院讨好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小蝶更是惊呼了出来!
谁知少女一把抓住那面黄旗,然后紧紧抱住那根足有成年男子小腿粗的旗杆,迅速的滑了下来,轻巧的落在了地上,丝毫没有损伤。
小蝶见小姐跳了下来,本来几乎要被吓得哭出声来,眼下见到小姐居然安然无恙,流到一半的眼泪就挂在了一张很是滑稽的小脸上,看得小姐一阵摇头。
“哭什么?小姐我还不想死呢,哪可能自己想不开跳楼?”小姐拍拍小蝶的脑袋,不知道是在安慰还是在指责。
小蝶刚刚受了大惊和紧随其后的大喜,心神已经激荡,口齿不清道:“可是……可是我又不知道小姐你有办法跳下来啊,吓死我了都。”
小姐无奈摇了摇头,挺起脖子冲着还在房上呆着的耿护院喊道:“耿护院,下来吧!”
耿护院刚才也惊出一身冷汗,现在正庆幸着小姐安全无事,听见这话忙应了一声,慢慢爬回到房檐,脚踏着梯子退了下来。
小姐亲眼见他下了房,说声退下,领着小蝶往宅院的南边走去。
小蝶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小姐,不停地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嘴里不停嘟囔着小姐这次又胡作非为,老爷回来了你肯定还得再挨罚这种小性子话。
小姐听了也不理她,领着她穿过庭院,又跨过长长的走廊,最后来到一间细致典雅的堂屋里。
这间堂屋很是精致,进门处一扇绘着凤凰于飞的屏风,屋内是一张檀木做的小几,两张矮凳,四处屋角上立着四根华美的灯柱,灯柱上放着蜡烛盘,上面点着长明灯。而小几上一把很是细腻的小壶,旁边立着几只瓷杯。
小姐走到小几旁坐下,看了看这张已经明显有些矮的小几和身下那张已经很低的矮凳,叹了口气说:“爹也是的,我正长身子,他还派人专门做了这些东西来给我,现在不合适了吧。”
小蝶忙走上前给她倒了杯水,便道:“老爷可不在乎,你若不习惯了,再跟老爷说一声便是了,他一定会再给你打一套合适的。”
小姐接过杯子,摇了摇头:“切,谁稀罕?我要他给我讨把短剑来耍,他也不允,还不让我从别处去找,真是烦死了。”
小蝶捂着嘴偷笑:“小姐,那是男孩子才喜欢的东西,你一个女孩子要那玩意作甚?”
小姐正要喝水,听见这话把水杯往桌上一拍,顿时水洒了一桌:“谁说我是女孩子?我是男的!”
小蝶受不了小姐这种从小到大都不停歇的调笑了,把头点的飞快:“是是!小姐,啊不对,少爷,快喝完水,早些歇息了。”
小姐点点头,喝完水走到内屋卧室,坐到梳妆台前,把那张铜镜摆正对准自己的脸,看了看自己此时的模样。
那是一张绝顶娇俏的秀美脸庞,十二三岁模样,五官俊美非常,眉梢眼角却饱含英气,男性的勇毅和女子的柔美就这么融在了一起,百蛟坊内不少富家少爷见过这张脸后纷纷发誓非此女子不娶。
沐家有女名雨,貌美冠绝城西。
沐雨二字,在这百蛟坊内便是所有女子的噩梦,相传白家有女十四岁成人,白家太爷请百蛟坊内诸家公子前去赴宴,想要为女儿选个好夫家。然而那天正遇沐雨生辰,广发了七十余张宴贴的白家太爷就这么眼见那些公子送来一些贺礼后,转头便走入沐家大门。
那一年,沐雨十一岁。
因此,百蛟坊内的小姐们最不愿见的就是沐雨,而沐雨也从未搭理过她们。但是沐雨这种无视的态度反而更令那些小姐们反感,干脆结盟,发誓倘若沐雨单独出现在她们面前,她们定让沐雨好看。
不是沐雨不在乎他们,而是沐雨没法在乎她们。
因为她与小蝶说的是实话,她真的是个男的。
沐雨此时已经上床,闭上眼睛开始歇息,小蝶看见小姐睡着了,把灯架上的灯吹灭,退出内屋,把房门拉上,走到房内另一间给自己居住的卧房。
月光透过纸窗,洒下很薄的一小片银辉,沐雨闭着眼睛,心如寒冰般冷冽。
梦里,她又听见了那些嘈杂的声音……
“穆羽!把东西吃完!快点!别剩下!小小年纪你挑什么食!”
“穆羽!你干嘛!谁让你动我的钢笔!你的?这是昨天我捡的,就是我的!滚滚滚!”
“穆羽!你是不是有病?你干嘛跟老师说我没在是逃课去了?他问你你不会说不知道?妈的真是个废物!”
“小羽啊,我给你买了香蕉,你去吃吧。什么?黑了?那是熟过头了,能吃。”
“穆羽你吃东西不看啊?现在吃坏肚子成这样,又要为你这病花四百块钱!什么?我说香蕉能吃?你自己不会看着点啊?这么大了自己不知道判断全看我和你爸?你什么时候能像别人家孩子一样机灵!”
“穆羽!去给我打壶水!快点!要刚开的啊!不去?你他妈跟我说不去?”
“穆羽啊!你看看你自己那副鬼样子!快起床!你看看人家孩子早就起床帮家长做家务了!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谁让你选文科的!文科多难找工作!去跟老师说你要选理科!不去是吧?不去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这是为你好。”真虚伪啊,把我捆死在你们身边。
“你不懂,大人经历的比你多多了,你照做就是了,以后你就明白了。”以后?我还有以后吗?你把我按死在这个位置,我哪有机会成长?
“穆羽,你来啦?”这是她梦里最后一幅场景,远去的蓝天,急速坠落的身体,失重感袭上心头,紧接着,她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
沐雨大叫一声,从床上弹了起来,胸口剧烈的喘息着,她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想起那些曾经让她绝望的事情,伸出手来仔细观察着,终于确定自己现在是沐雨不是穆羽,良久才平复了心绪。
庄周梦蝶,真假虚实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庄周愿意当人还是愿意做一只蝴蝶。
沐雨起身,披着件薄衫,赤脚下床蹋在青石砖地上,感受着地面上刺骨的冰寒,走到卧房内的小几前面,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完,望着梳妆台上那篇浅浅月光,叹了口气。
已经十二年了,自己竟还放不下那些事么?她想起了那些事,想起了那些人,想起自己那死亡的原因,俏脸雪白,狰狞无比。
庄周原为人,梦蝶惊之,分不清梦与现实。沐雨愿为沐雨,无论梦里梦外,只因沐雨二字,比穆羽二字来的贵重。
此生,我怎可能再轻贱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