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纵使他人空笑我
到得城关外,见黄昏对流霞。
一驾双骑青鬃马车朝城门招摇驰过,扬起的大片灰土将好容易堪堪趔趄着避过道旁的两人兜头扑了一脸一身。这两人头发蓬乱,尘埃满面,形容与乞丐并无二致,倒引来游走街市的行人好一番侧目。
年长些的青年男子坐在破损得仿佛随时都要散架的木轮椅中,抬起半管褴褛残袖掩住口鼻,皱眉咳嗽,手上厚厚缠绕着的破布上仍可见发黑血痕。少年也未好到哪里去,一身衫裤脏得已看不出颜色,只能勉强蔽体。那少年手中牵着一条没精打采的瘦狗子,正欲追跑上前去与车夫理论。谁料那马车忽而一个勒缰急停,昂首长嘶一声倒转回来踏了个圈,未等清让开口,车夫便从手中抛下一锭碎银丢在师徒俩脚边:“好狗不挡路,这银子我家老爷赏你们拿去买身衣裳,免得拦在大街上衣衫不整污人眼目!”话毕早又仰起一鞭,驱驰而去。
少年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握成拳,再欲追上去,那马车奔出城门早拐得没了影。轮椅中的男子此时渐渐止住咳嗽,唤回他道:“清让不要生事。将银子捡起来,走吧。”
清让怔在当下,半晌方倔强地扭过头去,“我不捡。谁稀罕那破银子!”瑶光无置可否,缓缓弯下腰,从车辙压出的泥痕里以两指拈出那枚银锭,轻轻吹去浮灰,端详一阵,径自摇着木轮前去了。清让无法,只得招呼小满懊恼地紧步跟上。
寒露过后,日头一日短似一日。比之白昼喧嚣,宛京的夜则又是另一番光景。不多时天已黑透,长街渐点起鳞次栉比灯火,客店酒肆更是早早将灯笼燃亮挂出檐外招徕。一时映得天光失色,连星月都黯淡了几分。
大渊开国以来,为示天子与民同乐之意,并未施行宵禁,反在皇宫外护城河的对岸设下商市,长近七里余,名唤天街。沿街叫卖吃食的,兜售古籍文玩的,卖艺杂耍的,奇巧驳杂之物不一而足,越夜越是热闹非凡。因朝中风气甚为开化,于男女大防上便不过分讲究。常有大户人家的女眷或乘了轿撵,或携着女伴仆婢旖旎游逛,行动处漾起香风阵阵,笑语细碎如珠落玉盘,俄而又被抑扬顿挫的吆喝声遮隐了去。衣饰鲜异的外族人混杂其间,引来成群顽童好奇地指点尾随。
举目望去,端的是好一个京师繁华地,富贵温柔乡。同沿途的饥馑遍地满目疮痍比起来,简直状若云泥。仿佛那只是昨宵一场狰狞噩魇,轻易便可被眼前的金碧辉煌所化去。然而这一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都和他师徒俩丝毫没有半点干系。
在满城的冠盖如云里,他们只是两个一无所有逃荒来此的落魄流民,华灯下脆弱的阴影。这样的登场实在寒酸,和传奇更是扯不上半点关系。但世间绝大部分的传说本就在口口相传中失去了最初的面貌。就像一副精美刺绣,背后扭曲盘结的针脚,往往都不会轻易被世人所知。
子夜,城南破庙。
两人一狼,破壁残垣中坐对一隅火光。
清让端回一只不知哪里寻出来的缺角破木盆,里面盛着些刚打来的井水,往瑶光面前一放,转身便翘起腿歪坐在台阶上,嘴里叼根稻草半闭着眼睛自顾生着闷气。耳边传来火星噼啪声,小满的呼噜,以及木盆磕着火上铁吊子轻微叮咣声。少顷,忽听得一声压抑的闷哼,抬身望去,见他师父正将铁吊中烧热的水倒出,轮番冲洗掌上伤处。绷带已被拆解干净,伤口尽皆裸露,新旧交叠几乎不存一块好皮。清让皱眉,忙上前接过钵子,略看一眼:“里面只有几根紫花地丁并蒲公英,连冬凌草也没有一颗,你伤得这样厉害,光用这些怕是连消肿破瘀都不够。”
瑶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略抬了抬下巴示意徒儿继续冲洗:“冬期将近,花木凋零,这破庙周遭尚能寻出这些来已是不易。”
清让迟疑一瞬,犹犹豫豫道:“要不……明儿我拿了那银子去先给你买几副药来治伤要紧……”
“怎么,这会儿不嫌嗟来的银子不好稀罕了?”
清让气结,白他一眼,好半天才费劲问出:“师父……你字典里是不是,从来就没有丢脸两个字啊?”
瑶光头也不抬,检视一番洗尽血污的手掌,语气平静:“没有。”
见小徒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挑了挑眉继续落井下石:“要丢脸先得有脸。你我初来乍到人生地疏,何必强较一日之短长。若像你这般本事没有几分,脾气见风就长,不出半月就得被整条街的地痞无赖挨个敲打上一遍。”
清让气鼓鼓将盆中剩的残水往外一泼:“极是极是,若要学到像师父这般比地痞还痞,比无赖更赖,当真是天分欠奉,只好做个铁打的笨蛋。”
瑶光认真端详他三秒,面无表情:“哦,无妨,我是打铁的。”
说罢将那银锭随手丢进清让怀中道:“这银锞子成色鲜亮,底部的徽号却非官府戳记,并不是官银。马车轿箱只锡顶蓝盖,用的轿帘却是上等蜀锦,车辙宽仅四寸七分,仿官府形制然样样着意递减一等,显见得是城中富户而非官家。宛京虽贵胄云集,出手这样阔绰招摇的料也不会太多,要辨寻起来倒容易,明日带着银子去最大的钱庄换成银票,稍打听一下便知。来日方长,你急什么。”
不待清让答言,独自推了轮椅出至庙外檐廊下。满地卷积的落叶被秋风扫做一堆,木轮碾过,发出破碎声响。瑶光俯身拾起脚边一片尚余翠色的竹叶,用衣袖略擦了擦灰,便放近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那是清让从小听到大的一首简单歌谣,带着些异域调子。竹哨音薄而清脆,声声催得夜色更幽浓了几分。
清让默然听了一会儿,跟着轻声哼唱起来:
“青青禾,千里草,之子期期归路杳;
秋篱笆,树昏鸦,之子期期思无涯;
潮起洄,明镜颓,月光倾满寒江水;
云逍舒,醉代哭,东风舞乱星河图;
莫叹天意老,莫悔浮图烧;
一身因果碾作尘,再引弯弓破清晓……”
清让心里明白,他师徒俩之所以能在这样的乱世双双存活下来,完全得益于瑶光那擅于在污泥里打滚的务实刁钻。
这人处世的原则基本上就是没有原则,至于底线什么的,更是怎么着都行。
小时候跟着瑶光走街串巷,在街头摆摊起卦辰光,常有顽童捡起路边石块投掷过来,指着师徒俩嬉笑跳骂“大瘸子,小哑巴”,清让气不过,每每上前较真,奈何寡不敌众,总被打了个灰头土脸回来。瑶光便一行替他擦药,一行慢悠悠数说他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马上跑,跑还跑不过那就服软罢,也没什么可丢人的。明知没把握的事就不要侥幸去试了。你说什么?逃跑起来太难看啊?难不成回回被揍成个鼻青脸肿就好看了?我跟你讲哈,姿态难看不要紧,总是最后输的那个比较难看。”
这番论调实在是和任何英雄磊落之类的情怀都不沾边,瑶光却丝毫不以为意。说道是“你所知道的话本子里那些英雄,之所以编成故事被人记咏,大都是因为既不善始,也没得善终。”
清让后来想起,常觉他人生里最为平静的几年,大概就是随师父在山清水秀的蜀中青阳县蛰居的那段日子。平日里瑶光是个很闷的人,唯一的爱好便是闭目养神——那算比较雅饰一点的说法,事实上就是睡觉。大概如他所说,年年岁岁里看了太多的人,熙来攘往穷形恶相,实在烦腻得很,不若一梦黄粱,图个闭眼清净。
幼时的清让看来,他除了一口伶牙俐齿张嘴便不饶人有些难以消受外,虽则性子乖僻,却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瑶光通晓医理,懂得分辨奇怪的草木,用闻所未闻的怪异方式入药,往往能对一些扰人的顽疾疗有奇效。譬如接骨木混以雌雄蟋蟀焙干的粉末,可医治喉疾,但若换成外形相似的百枯草,却能使人致哑。但他几乎从不替人医治,是以游走市井多年,并无人知晓他会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他亦完全不想以此伎俩赚取银钱贴补家计,倒宁可去做些算卦卜运装神弄鬼的营生。
偶尔一两次,救治了潦倒路边的乞儿,问他缘故,答曰,看心情。那距离他上次心情好,摸约已时隔三五年。他常挂在嘴边的一番说辞,道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各人皆有各人的命数,何必拦着他人早入轮回,焉知不是另一番造化?而事实上,瑶光曾私底下担忧地知会徒儿:“世道如此混乱不堪,治好了未必皆大欢喜,若最终回天乏术,则难免招致遗祸无穷。你我伶仃,孤苦相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就是这样一个处处留心步步谨慎丝毫也不肯行差踏错的人,令清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若干年后将会摇身一变成为一出谈笑间令风云变色的传奇。无论时局如何山重水复,他自有本事轻易把没有变故随手拨弄成天大的变故。
但在那之前,他们不过是混迹在市井算卦测字以谋生的三教九流之徒,命如蝼蚁,萍踪无定。
为了活下去,身带残疾的瑶光做过他所能想到的各种各样能赚取银钱的营生。比如为街坊四邻代笔书信,敲着响板在茶馆里说书,又或者为秦楼楚馆的歌女们谱词写曲儿。
凡经他笔墨润色的词牌,无论自谁的口中唱出都势必能在坊间风行一时,很快便捧红了一批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小歌妓,风头最盛时近乎一曲难求。只是他身边并无瑶琴,也从不弹奏。没人愿意相信一个算卦的瘸子也会吟揉七弦,弹风弄月。由是传送词稿外加收取银两订金等活计,都一概遣了清让来回跑腿。
瑶光虽则身体不便,看起来总一副懒洋洋病怏怏模样,却恒有一种极端自律,如发肤自然,从未懈怠。严于束己,且懒得考虑如何待人——他根本不见人。就连出摊算卦迎来送往的辰光,也要先用上那一手极为精湛的易容术将外貌好生遮掩装饰一番,手过处一张年轻面孔生生画老几十岁,直到看不出本来面目,前后判若两人才作罢。
大家见一般的算命先生不过是眼瞎,这个一把年纪不但眼瞎腿还瘸了,想必不敢过于胡说八道——因一旦败露,纵使跑也跑不了多远。于是心生怜悯,纷纷解囊相试。
清让不知道他师父那些数不清的博杂奇巧之术都从何处学来,他也从不曾提及。但在摆摊算卦的那几年里,长日无事,他会要清让学一件无聊到简直随时令人昏昏欲睡的事,看人。
初时清让对此不甚了了,支颐望着挂摊前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完全觉不出来有什么看头。瑶光便一边舌灿莲花一边待将人打发走后再挨个指点于他,如何见衣冠鞋履则略判此人来历身份,如何从来者一闪而逝的神情或动作里揣测其内心所想,又该从何处分辨对面茶肆中三两成群而坐的散客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是旧友重逢还是怨家债主……等等。末了丢下一篇功课,命清让指出二十步开外的行人里,哪些将会前来占卜,哪些只是歇脚路过。每日里若看不准十个,缺几项准头回去医术便得多抄个几卷。一时坑得清让叫苦连天不迭,皱巴起一张哭兮兮小脸每天对准大街乌眼鸡似的瞄来瞄去。
数年下来,且慢说识人辨物尚没多少长进,神农本草倒存了好些在腹中。是以清让八九岁上,于医经药理之道早已远远胜过一般的草头郎中。
然而跑江湖的日子并非总是如此有笑有闹,悠哉顺遂,难免遇着那青黄不接的拮据处。若赶上阴天大雨,不方便临街出摊,来客便越发寥寥。蜀中气候湿润和暖,四季不甚分明,却偏偏雨水丰沛,入夏以来动不动就能下个天昏地暗,几天几夜不见停歇。
那年雨季伊始,师徒俩已近十天未曾开张,兜里干净得一个铜板皆无。清让自幼早已随他师父过惯了颠沛流离日子,纵然腹中饥饿咕咕作响,也知不吵不闹,只不时抬起一双睁得溜圆的眼睛可怜巴巴探向师父。瑶光伸手揉了揉他脑后头发,望着檐下铺天盖地的雨帘,轻皱眉头。恰逢其时,不知沿街哪家铺面里的垂髫童子,手里正攥一只柳条儿织成的竹筐,沿着雨廊一路逛至他俩跟前。近看时那筐里原是盛了满满一捧荔枝,小童摇头晃脑边走边吃,将皮核子吐了满地。清让的目光顿时被那一筐红艳鲜甜的果子给勾了去,忍不住含着手指悄悄吞咽口水。
瑶光咳嗽一声,唤过那小童道:“小兄弟,来来来,你看这大雨天的,既不能打弹弓也没处踢蹴鞠去,实在闷得很,不如来同我家小徒儿打个赌玩儿,不知你敢是不敢?”
小童闻言,迟疑地挪过几步,歪着脑袋打量他,再睨一眼蹲在轮椅旁的清让,稚声稚气答道:“他年纪比我还小,定是赢不了的。”说罢又抬手一指清让;“你说,你想和我赌什么?”瑶光忍住笑意,替清让回道:“就赌吐籽儿吧,我看你走一路便吐了一路,虽然颗颗都落得极远,但和我这徒儿比起来还差着几分。他虽比你年幼,力气却是不小,不信你俩试试便知。”
那童子受此激将,心中老大不服,跃跃欲试起来,“比就比,谁怕他不成!”说罢一马当先扒了颗荔枝果儿囫囵丢进嘴里,三两下便剔干净一颗果核鼓着小嘴对雨帘外发力一吐。再得意地回头朝清让眨了眨眼睛。
清让面上一红,局促间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瑶光顿时轻抚一掌,面上作出为难之色哎呀一声:“我竟忘了,今日我俩身边并没带着果子出来,没有果核,这可怎么比?”
小童闻言,一琢磨也是,又急于赢下赌约,生怕清让因此便不能与他比试,当下不作他想,将竹筐儿朝前一递:“那便用我的也是一样。”
瑶光毫不客气,伸手竟将整筐荔枝接过,对他俩道:“这样吧,你两个只管比试,我来替你们扒果皮,这样快些。”
童子只顾催促:“那你快扒便是,别再啰嗦。”
清让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直到师父将一颗雪白香甜果肉喂进他嘴里,方回过神来。
瑶光便坐在雨廊下闲闲剥着荔枝,一颗又一颗不紧不慢地喂着努力比试的小徒儿。那童子毕竟小孩儿心性,偶输一轮便不甘心,赢了又想再赢。整场比试下来,输赢各半,到了最后几乎只是赌气。
终于,快一个时辰过去,清让扯扯瑶光的衣角小声说:“师父师父,我不想再比了,雨都停了我们回家吧。”
瑶光低头看了看怀中竹筐,荔枝已快见了底,仅剩几颗又小又涩的青果子稀稀落落挂在枝桠间。“怎么,累了?”清让摸着肚皮摇摇头:“不累。可我实在吃不动了。”
“好,那我们回家。”瑶光将轻飘飘的竹筐拎着放回地上,从怀中掏出块粗麻帕子来擦把手。再屈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响哨,把趴在远处睡觉的小满招回来,便摇着轮椅带上他的小徒儿慢悠悠走远了。
只剩那小童呆呆站在檐下,望一回空空的竹筐,再望一回师徒俩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果子毕竟不比干粮,那天夜里,清让仍旧肚子很饿。
瑶光半躺在他身旁,一册书卷摊开蒙在脸上,呼吸平稳,似乎早已睡着。只剩清让在一侧翻来覆去辗转。又忍不住推推他:“师父,唔……我饿得难受睡不着……”
少顷,瑶光将书册从脑门上摘下,寻思一回说道:“其实呢……难受只不过是一种感觉。你有没有试过,或许换个角度,就能改变你对事情的看法或感受。”
“师父,你说那么深奥我不明白。”
他忽然收了一贯心不在焉的玩谑神情,俯下身来给清让重新掖好被角,声线低沉而温柔:“简单点说就是,睡吧,睡着了你就不饿了。”
漫长的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无数事实证明,当瑶光突然开始正经起来时,大概就是要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