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查尔斯·狄更斯
他是一个信号员。当时正站在小屋的门前,手里拿着一杆小旗,旗布卷在旗杆上。
我站在他的上方位置上,下面是陡峭的穴道,于是我冲他喊道:“喂,下面的人!”
没想到他居然没有听出来声音是来自他的上方,因为他听到喊声后,警惕地转过身,朝着铁道线的方向往远处看。
在我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诡异。他站在那条深深的甬道里,身影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看起来身形非常矮小。
当时我浑身都曝晒在灼热的阳光下,为了看清楚他,我只得用手遮住眼睛,同时又一次大声喊道:“喂,下面的人!”
这次,他没有往铁道线的方向看了,而是转过身来,机警地抬起头,神情严肃地看着焦急的我。
“我想请问一下,这下面有没有路呢?”我连忙问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睛看了看我,露出奇怪的神色。我也瞧了他一眼,没有重复刚才的提问。
正在我们彼此对视的片刻,空气和大地仿佛动了起来,瞬间变为剧烈地震动,一辆火车从远处呼啸而来。
我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以免自己被吸入穴道里。火车从我的正下方穿过,一会儿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朝远方驶去。
等火车留下的水蒸气慢慢散去之后,我再次向下瞧,他正在卷刚才火车驶过时使用的信号旗。
我只得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下面有没有路呢?”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我,然后用小旗指了指离我二三百米远的一个地方。
我朝他指的方位看去,发现那峭壁上有一条开凿出来的小道。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小道向下走。
穴道有些深,而且坡度很大,它的两旁都是潮湿的岩壁。
我每往前走一步,就觉得越潮湿,有时甚至有水滴到我的身上。我慢慢地走着,眼前突然浮现那个信号员给我指路时脸上那诡异的神色,心里有些害怕。
当我快走完那条穴道时,发现他正站在铁轨中间,像是在等我。他左手摸着下巴,右手托着在胸前的左肘,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警惕。
当我走到与铁轨齐平的地面时,停下了脚步,仔细地观察起他来。他的肤色很深,仿佛是那种带着病态的暗灰色。他的胡须黑黑的,眉毛很浓。
他的值班室位于一个偏僻的角落,周围是渗着水珠的岩壁,上面露着一线青天。洞穴的左方有一个小小的入口,右边悬挂着一盏略显暗淡的红色信号灯。
我好奇地向洞穴里看,那是一条黑黝黝的长隧道,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一阵风从隧道里吹过,我感到毛骨悚然,感觉自己已经来到了阴间。
我慢慢地朝他走去,可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直直地盯着我。我小心地打量着自己,没有发现不妥之处。于是我继续向前走,走到伸手几乎便能摸到他的地方,他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并举起一只手来。
我没有在意他奇怪的举止,觉得可能在这孤独的地方值班太久使得他对外界的人产生了陌生感和排斥感。他嗫嚅着,不知道该对我说点什么。他的神态又一次使我觉得自己离开了人世。
他警惕地瞧了瞧值班室的那盏信号灯,表情怪异,然后又朝四周看了看,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管理信号灯是你的职责,对吗?”我试图打开话题。
“难道你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他冷漠地回答道,声音很低。
他的声音让我浑身发冷,同时我发现他的眼睛呆滞、神情忧郁,一种可怕的预感攫住了我:这个家伙不是人,他一定是鬼,他是鬼!
我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可就在此时,他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一丝畏惧的神色。于是,我试探性地说道:“瞧你这样子,好像你很怕我似的。”
“我总觉得曾经见过你!”他忧郁地回答道。
“在哪里?”我好奇地问道。
他用手指了指那盏红色的信号灯,然后把头深深地埋到了胸口。
“到底在哪儿?”我有些不耐烦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红色信号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是的,就在那儿。”
“兄弟,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因此即使我们以前曾经见过面,也不可能在那儿,这一点你不用怀疑。”我肯定地回答道。
“对,你不是他!”他自言自语,口气变得轻松了一些。
他突然不再像之前那么沉默了,说话也变得直接而轻松起来。我们聊了一些他日常工作的情况,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我不停地建议他应该多到地面上走走,感受一下温暖的阳光,但他始终只是摇头。
他把我带进了值班室。屋子里生着火,一张简陋的写字台上放着一个记事本、一个电报机和一个电铃。
从与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他受到过不错的教育,便建议他可以试着换个工作。他摇了摇头,说自己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并且跟我说起他年轻时候求学的生活来。
他的话几次都被电铃声打断,总是起身去阅读电报还要回电。他还时不时地走出门外,为通过的火车打旗号,有时候他还会和司机寒暄几句。
他是个恪尽职守的信号员,工作十分认真,对电铃声尤为警觉。他总是及时中断谈话,然后一言不发地直到把工作完成为止。
但是有好几次,当我们正在谈话时,他突然慌张地跑向电铃,而此时它并没有响。然后,他又打开值班室的门,朝着门口的信号灯方向紧张地张望着。我注意到他的脸上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我待了一会儿准备离开了,便站起来和他告别。当我要迈出值班室时,对他说道:“看样子,你是个心满意足的人。”
“我想我一直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充满了落寞。突然,他慌张地站起来,盯着我道:“可是现在,我遇到麻烦了,先生,我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我眼睛一亮,乘机往下问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很难一下子讲清楚,先生。如果你还愿意再来……”他抬起头看了看我,低声地说道:“我会告诉你的。”
“我很愿意再来拜访您。请问我什么时候来合适呢?”
“我早晨很早就下班了,晚上十点才上班,先生。”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
“那么我明天晚上十一点过来。”我爽快地答应了。
他不断地对我表示感谢,并且把我送出值班室。临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先生,我会用灯为你照着路,直到你走出去为止。请答应我,找到了路,不要大声喊,即使到了上面,也不要大声喊。”
我又一次被他奇怪的举止吓着了,觉得刚才那些温暖的情景只是一场幻觉。但是我没有表露出来,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好吧。”
“你明天晚上过来的时候,也请你不要高声喊。我想问你,为什么你刚才要叫‘喂,下面的人’呢?”他说话时牙齿咬着下嘴唇,显得有些紧张。
“我忘记我怎么喊的了,大约是这几个字吧,我想答案只有老天爷知道吧!”我轻松地回答道,试图减轻他的紧张。
“先生,你就是这么喊的,不是大约。这一点我很清楚。”他神情严肃起来。
“我承认是那几个字,因为看见你在下面,所以就这样喊了。”我摊开双手,无奈地解释道。
“只是这个原因吗?”他继续追问。
“难道还需要别的原因吗?”我不想纠缠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于是口气变得不耐烦起来。
“你难道没有闻出其中超自然的味道来?”他一脸疑惑。
“没有。”我坚定地回答道。
他对我说晚安,然后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灯。我小心翼翼地沿着铁轨往下走,感到火车似乎就在我的身后,直逼我而来。这种不祥的预感一直陪伴我走出隧道。回到旅馆里,看见温暖的灯光,这种感觉才消失。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钟,我准时出现在那个值班室门口,他在那里等着我,手里高高地举着灯。
“今天我可没有大声嚷嚷。”当我走向他时,我这样说道,“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吧?”
“没有问题,先生。”
然后我们互相问好,并握了握手,他的手冰凉。
当我刚在值班室里坐下来的时候,他凑近我的耳朵,悄悄地对我说:“先生,我昨天晚上把你当成另一个……”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暂且称他为人吧,这就是我所说的麻烦。”
“这个错误使你感到不安吗?”
“不是,是那个人使我感到不安。”
“那个人是谁?或者他不是人?”我小心地问道。
“我不清楚。”
“他像我?”
“这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从来没有看清楚他的脸。他像你那天一样用左臂遮着脸,右臂还挥个不停。先生,一想到这个情景我就非常不安。”他一边说还一边做着示范。
我有点慌,“请你把话说清楚一点,我忘记我那天曾经做过什么,或者我是那样做的,但是……”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现在知道这与你无关。”他接着说道,“那是一个月明之夜,我就坐在这儿。突然,我听到有人喊道:‘喂,下面的人!’我吓了一跳,向门外望去。只见那个人站在隧道口的红色信号灯旁,像刚才那样挥舞着手臂。”
此时他的脸由于害怕变得扭曲起来,继续说道:“他又喊道:‘喂,下面的人,可要当心啦!’于是,我提起灯朝他走去,把灯的颜色变成了红色,并不停地朝他喊:‘出了什么事情了?出事的地点在哪里呢?’”
他紧张地抓住我的左臂,然后痛苦地回忆道:“他好像站在隧道的外面,我已经离他很近了,可是却很奇怪为什么他要用衣袖把脸遮起来。我跑到他面前,并伸手要去拉开遮在他眼睛上的衣袖,可是,你知道吗?他突然不见了!”
“或者他跑进了隧道。”一阵恐惧感袭上我的心头,但是我依旧保持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