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四幕剧)
本剧作于一八九九年。中译本第一幕最初发表在一九二四年四月《少年中国》第四卷第十一期。一九二四年十月由中华书局出版全剧単行本,列入《少年中国学会丛书》。
加贝里尔·邓南遮(GabrieleD"Annunzio)为意大利现代最著名的诗人,小说家与戏曲家。一八六三年生于维路奈省之必斯加拉城,为一贵族之子,后毕业于罗马大学。一八九七年充当国会议员。欧战中曾经自立为菲姆的统领,反抗意政府。失败后拟遁迹寺院,享受宇宙间清幽的美,但是好动的天性,使他这种计划失败了。
他是意大利的宠儿,也是意大利民族性的代表者。他对于宇宙的香,的色,的美,差不多没有一样遗漏的。他所依赖的武器就是他所天赋的异常锐敏的感官。他靠着他的锐敏的感官去领解着宇宙与人生。他的宇宙观与人生观,都是由他的实际的肉感上来的。西蒙士说:“现代的人没有一个象他那样全盘接受生命的物质的基础的。他只有从肉体上了解到精神的意义。”(见英译《快乐儿》的序言)
他除了自己的感觉,不晓得有其他什么精神的与道德的东西。所以他对于宗教,对于道德以至对于群众都没有信仰,但是他有信仰,他信仰自己。他有崇拜,他崇拜美。他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也是唯美主义者。
他以为人生的目的是在快乐。他所谓快乐自然是肉体的快乐。他不知道精神的快乐。他说:“快乐是自然供献给我们得到知识的最确定的方法。那些痛苦尝得更多的人一定不及快乐尝得更多的人聪明。”他所以崇拜美,也无非因为美是快乐的。
他的艺术方法是写实的。其实凡是意大利的艺术家都是写实主义者。他的表现力异常的强。任何事物只要经过他的描写,就变成生动而且美丽。所以邓南遮也许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生意义的解释者,或是一个真正的伟大的艺术家,但是他的表现力的强,已经足以使他不朽了。譬如在这篇“琪珴康陶”上,他用了这样美丽的文字,这样强烈而且不免有些残酷的艺术手腕,描写道德与艺术的冲突,我们读了它只有五体投地,对于世界稀有的天才为无穷的赞美罢了。
肉体的快乐是容易厌倦的,它永远驱迫着人们去找求新的快乐。一且这种新的快乐不能实现的时候,对于这种追逐疲乏了的时候,人生的意义就没有了。于是意志强烈的人就以自杀为唯一逃遁之所。邓南遮的赞美死也就是在此。
快乐的福音的宣传者,死的赞美者,艺术美的渴仰者:这就是邓南遮!
附白:邓南遮的作品甚多。他的创作的第一期大都是诗与小说,第二期是戏曲。他改作戏曲家的动机,起于女优爱伦娜拉·杜翠的结识。他的戏曲大半都是经她演过的。
他的小说与戏曲大都已译成英文。其中著名的小说有,《快乐儿》、《山间的处女》、《死之胜利》、《生之火焰》等。戏曲有《琪珴康陶》、《法兰西施加》、《死城》、《加里荷的女儿》等。《琪珴康陶》与《法兰西施加》均有西蒙士的译本,就是译者所依据的本子。
一九二三年八月六日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
剧中人物
吕西荷·舍太拉
罗伦左·加地
高西莫·大尔波
西尔薇·舍太拉
法朗西施加·杜尼
琪珴康陶·蒂亚隶
小毕太
西丽妮太
佛路连斯,比萨的海岸上。现代。
一间静寂的正方形的住房,里边一切东西的布置表现出简单的和谐,显得外表与房主人的内心的诉合无间。两扇大窗开向后花园;从一窗内可以看见衬在晴空中的圣米尼杜小山和它的建筑物,寺院,克罗奈加教堂,“美丽的维拉奈拉”与法兰西施式的单纯的帆船。
一扇门开向内室,还有一扇引向外面。时正下午。从两窗内射进四月的阳光、气息与音乐。
西尔薇与老人罗伦左并立在第一扇门的门槛上预备外出。
西尔薇 啊,祝福生命!因为我常常使一种希望燃烧着,今天我可以祝福生命了。
罗伦左
新的生命,亲爱的西尔薇,善良的勇敢的灵魂,这样善良而且这样有力!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吕西荷经过了种种罪恶,现在又是你的了。他对于你只有感激与慈爱。这似乎他是再生了的一般。刚才他的眼睛好像小孩子的。
西尔薇 当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的一切善性都恢复了。当他喊你做老师的时候,他的声音那样亲爱,使你对他慈父般的心突突的跳动着。
罗伦左现在他的眼睛和他第一次到我身边来并且我把泥土放在他手里时一样了。那时它们是温和而且神奇的;但是他的指头,那启示的东西,从那时起就充满了力。我还藏着他的第一次的作品。我曾经想,在你们的结婚那天把它给你的,但是不曾。我现在情愿把它给你作为你们新幸福的标记。
西尔薇 多谢老师。
罗伦左
那是一个戴着月桂冠的妇人的头。我记得他曾经用过一个不好的模型。他工作时,难得向她看。有时他似乎完全注意在工作上,有时他很急躁。起初从他手上出来的是一个混乱的假面。我那时不知道那是什么英雄的相貌。他迟疑了,灰心了一刻,差不多难为情了,望着他的作品,不敢回转头来向我看。但是,忽然间,在他把它放手之前,他略略挥动着他的刀把一个月桂的皇冠安放在那作品的头上。它怎样使我欢喜呀!他要把自己没有完成的梦戴在他的作品上。他那日工作的结束是一种光荣与信仰的动作。我从那时起爱他,就为了那个皇冠。我情愿把那件作品给你。你如其仔细看着它,也许会看出萨花的热情的面吧,那个理想的状貌,在几年之后,他能够在一件不朽的作品中间完全表现出来的。
西尔薇(静听着)请坐,请坐,老师;我请你再坐一刻。坐在这里,靠近这窗子。多坐几分钟。我有无数的话要告诉你,但是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如其我能够克服这个继续的颤抖呢!我希望你了解……
罗伦左 使你身体颤抖的是快乐吗?
他在窗子的旁边。西尔薇靠在窗棂上,靣对着他;她的面后衬着青天与小小的山峰。
西尔薇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快乐。有时候一切存在着的东西,一切罪恶,一切忧愁,并且就是鲜血与创伤,都融解了,消灭了,抹到遗忘中去了,没有了。有时候一切存在着的东西,一切可怕的记忆的重量,加增着而又加增着,涨成结实,不透明而且坚硬象一堵墙壁,象一块我所永远不能跨过的岩石。适才正当你向我说的时候,正当你要把那我所想不到的礼物献给我的时候,我想:“哦,现在我将把那礼物,那一块他抛下他的梦想的第一粒种子象抛在有收成的田里的泥土,拿在手里了;我将把它拿在手里,我将微笑着,保护着他的灵魂与他的生命的好的一部分走到他那里;我将不说话,他将看到我是他的一切善良的东西的看守者,于是他将永远不离开我,并且我们将重复年青了,我们将重复年青了!”我那样想了,那思想与行动很容易地混合而不可分了。你的话变更了世界。但是你知道,一点呼吸,一点蒸气,就是一点虚无的东西,会推倒一切,会破坏一切,使急躁,恐怖与痉挛重新回复转来吗?哦,四月呵!(忽然间她转向了光明,深深地抽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这种空气怎样恼人而又怎样纯洁呵!一个人的一切希望与失望都随着花草的尘埃吹散到风中去了。(她侧向窗外喊)毕太!毕太!
罗伦左 小孩在花园里吗?
西尔薇
是的,她在那里,她在蔷薇花丛中奔跑着。她快活得忘形了。毕太!她藏到树丛中去了,那小东西!她现在在笑。你听到她的笑声吗?啊,当她笑时,我了解了一切充满了露珠的花的快乐了。那是她的新鲜的笑怎样使我心花怒发的缘故。
罗伦左 也许吕西荷也听到了它,并且得到安慰了。
西尔薇(庄重而且战慄,倚在老师的身上并且拿着他的双手)那末你以为他的一切创伤都将真的被医愈吗?你以为他将带着他的全灵魂回返到我的身边来吗?当你看他时,和他谈话时,你觉得那个吗?你的心上怎样说?
罗伦左
在我看来,他的相貌似乎有带着生命的新意义重新去生活过的人的样子。那看见了死的面的人不能不在那一刻也看到了真理的面。他眼睛上的尘翳已经拿去。他现在将完全了解你了。
西尔薇 老师,老师,如其你自己欺骗自己,如其这是一个无用的希望,那么我将怎样呢?我的全付精力已经用尽了。
罗伦左 你现在还要怕些什么?
西尔薇 他曾经要自杀;但是别的一个,别一个妇人还活着,并且我知道她是不可调和的。
罗伦左 她现在能做什么?
西尔薇 她一切都能做,如其她还是被爱着的。
罗伦左 还是被爱着?超于死的?
西尔薇
超出于死的。啊,如其你知道我的苦闷呵!为了她,他才要死,在一时的愤怒与神经错乱的中间。试想他一定曾经怎样的爱她,如其他对于我与对于毕太的思想都不能遏制他!在那个可怕的一刻,他完全是她的猎物了;她在他的热病,他的痛苦的最高点,其余的世界完全消灭了。试想他一定曾经怎样的爱她!(这妇人的声音因伤心而低抑。老人低着他的头)现在谁能说在这一击之后,当死的密雾在他的灵魂之前过去了时,他的心中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是否一点记忆都没有而醒来的?他是否在他现在的新生命与留在密雾中的过去的一切之间看到一条鸿沟?或是那形象又在那深处浮泛起来,并且留在那里,永远分明地浮泛在那里吗?告诉我!
罗伦左 谁能说?
西尔薇(带着悲哀的声音)唉,现在你自己也不敢再安慰我了。是吗?没有法子了吗?
罗伦左(拿着她的手)不,不,西尔薇。我是说:谁能说由这样神秘的力在那样的天性中所产生的变化呢?在他心中的一切,现在都说着到他那里来的某种新鲜而且善良的东西。当他微笑时,试去看他!适才正在你我离开他之前,他吻着你的可爱的手时,你不觉到他的全心融解在慈爱与谦让的中间吗?
西尔薇(面发红)是的,那是真的。
罗伦左(看着她的手)可爱的,可爱的手,勇敢而且美丽,坚决而且美丽!你的一双手是异常美丽的,西尔薇。大概悲哀太使它们连结在一起了,它也能使它们纯化了,使它们完满了吧。它们是完满无缺的。你还记得凡路西河所雕塑的妇人,那捧着一束花,披着头发的妇人吗?啊,她在那里!(他从西尔微的面貌与微笑上看到在室内壁角里小杯橱上的一个小小的半身像)所以你现在已经知道这关系了。那一双手似乎和你的是同一血种的,它们是同一本质的。它们生活着——它们不生活吗?——那样光耀的生命,以至面貌的其余各部都被减色了。
西尔薇(微笑着)哦,年青人的话,真是所谓人老心不老!
罗伦左
当吕西荷回复他的工作时,第一天他就应该临摹你的一双手。我有一块古的大理石,在莪里西拉里花园内找到了的。我情愿送给他,使他把它们雕刻在上面,并且把它们放起来象归依神明的献礼。
西尔薇(一片愁云经过她的前额)你以为他不久就会恢复他的工作吗?他情愿吗?他曾经和你说到它吗?
罗伦左 是的,不多久,正当你不在的时候。
西尔薇 他说了什么?
罗伦左
模糊的,有趣味的东西,一个病体复原者的梦。我知道那个。我也曾经病过一次。他有时似乎觉得他已经失去他的艺术,似乎他对于它已经没有一点权力,似乎他对于美已经变成陌生人。有时他又觉得他的指头似乎得到了一种神秘的力,只要一触,泥土上就会显出形相,象在梦中一样容易。他对于他空想中雕刻室的无秩序似乎有些不安宁。他叫我去一看。你有钥匙吗?
西尔薇(急促地)那里有经管的人。
罗伦左 你离开那里有多久?
西尔薇 自从这件事开始以后,我永没有再过去的勇气。我似乎觉得我将要在那里看到污血,并且将到处看到她的痕迹。在那里她还是女主人。那地方还是她的领土。
罗伦左 雕像的领土。
西尔薇 不,不。你不知道她有钥匙吗?她在那里进出似乎那是属于她的。啊,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已经告诉过你;只要活着她是不可调和的。
罗伦左 你敢断定自从那变故之后,她仍旧回来了吗?
西尔薇 当然的,她的傲慢是没有界限的。她是没有怜悯,没有廉耻的。
罗伦左 那末,他,吕西荷,知道吗?
西尔薇 他不知道。但是早晚他一定要知道的。她将设法使他知道。
罗伦左 为什么?
西尔薇 因为她是不能调和的,因为她不愿释放她的猎物。(停顿。老人沉默着。妇人的声音变成刻薄而且是颤抖)那雕象,那士芬克斯,你看见过吗?
罗伦左(迟疑了一刻)是的,我看见过。
西尔薇 是他指给你看的吗?
罗伦左 是的。在上年十月中的一天。那时他才完成了它。
略顿。
西尔薇(带着颤声,似乎无力说出的样子)那是神奇的,是不是?告诉我。
罗伦左 是的,它是异常美丽的。
西尔薇 不朽的!
略顿。在这中间充满了无数说不出与不可免的东西。
毕太的声音(从花园里)妈妈!妈妈!
罗伦左 孩子喊你。
西尔薇(惊跳了起来,侧向窗外)毕太!哦,她在那里;我的妹子法朗西施加在花园里来了。她是和高西莫·大尔波回来的。你知道吗?高西莫是才从开罗回来的;他昨晚抵佛路连斯。吕西荷一定很欢喜看见他。
罗伦左(起立欲去)那末,再会,亲爱的西尔薇。
西尔薇(很有礼貌地伸出她的手)欢迎你回来,大尔波。我们正在盼望你。吕西荷尤其急于要见你。
高西莫(很不安地)他现在怎样?他起来了吗?他痊愈了吗?
西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