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黎明前的黑暗
一九四三年深秋。
秋风吻着凋零的枯草,摇着枯黄的桠枝,败叶不断的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枯枝,黄叶落在黄土地上,便发出瑟拉拉的悲涕声,默默无声的老鸦,立在死人坟上一动不动地在默想,在打盹。潘庄村的潘老干拿着村中人凑起来的一千元,天不明,就去见国民党区长,不料,末见上。就又去找到了沽河乡乡长孙虎生,潘老干见了孙虎生,先把二杨广如何霸占潘庄河西的地述说了一番,说完了后,潘老干仍不放心,又把一千元钱递给了孙虎生。孙虎生一见钱,心里就凉了半截子,他想:“这好干什么?连二两大烟土也买不出来,能够我几天的开销?”孙虎生想到这里,理也末理,只是淡淡地说:“拿回去吧,等我去处理。”老干渐渐影影地向孙虎生行了个礼就走了。
孙虎生对潘杨两村的纠纷很感兴趣,心里想:“这是块甜差事,一年遇不几次。他星夜赶到杨庄。三方豆腐对孙虎生的心思很清楚,把孙虎生叫到家里,又是大烟又是酒,又送上壹万伍仟元,最后三方豆腐又说了些奉承话。孙虎生见了钱,马上把潘庄河西的地归杨庄的事大包大揽了下来,并又包下了一定把潘格子和柱子整治一下,叫他们出打坏杨庄人的养伤费。
晚饭后潘庄的人点起灯,在等孙虎生来处理问题,杨庄派人来叫老干到杨家祠堂去。老干赶到了杨家祠堂一看,孙虎生一张又长又瘦的脸,简直像是块黄纸。身躯又细又长就和神话里说的高腿鬼一样。老干觉得阴森森的,唯唯诺诺地向孙虎生行了个礼。孙虎生还没等老干说话,就板起了面孔说:“老干,你儿子私通八路你可知道?”潘老干吓坏了,用哭哭啼啼的声音向孙虎生辩解说:“孙乡长啊!我儿子可没有私通八路啊!”“他妈拉个巴的,我看你是装糊涂。”潘老干继续哀求似的辩解说:“乡长啊!我儿子哪敢私通八路啊!”孙虎生眼一瞪,提高嗓门说:“潘庄这次组织人和杨庄打杖,就是你儿子奉八路的旨意搞的!”老干哆嗦着说:“乡长啊,我儿子实在没有私通八路啊!”孙虎生“嘭”地把桌子一拍说:“你还敢包庇你儿子,你也是私通八路!”站在一旁的畜力秀才两手插腰,小眼瞅着老干说“哼!你当咱孙乡长不知道哪!你们潘庄私通八路的还不止一个呢!你儿子是个头。”孙虎生又厉牙厉齿地说:“你儿子在中学读书的老师是共产党,已经被抓起来啦!他把你儿子都供出来了。”老干吓得浑身一个劲的抖,站都站不稳了。孙虎生又说:“回家走快把你儿子送来,如果不送来,就抓你去顶罪”老干哭着哀求着说:“乡长啊,我的儿子没有私通八路啊!是冤枉的啊!”泪雨点似的向外滚。老干的求饶不但并末感动了孙虎生,反而更惹火了他,孙虎生一扭脖子上了正题,说:“老干,还有一件事,就是潘庄被水冲到河西的地我决定归杨庄了,再不准你们胡闹,谁不服叫他来见我。还有,打坏的人叫柱子、格子包养伤费,你告诉他们去。”老干一听官司输了,地也完了,儿子又被咬出私通八路,心像迸出来一样,眼泪向外直流,连走也不会走了,只是哭淋淋地喊道:“孙乡长啊,你别这样啊!你别这样啊!这样我就活不成啦!”孙虎生看都没再看老干一眼,将瘦长身子一扭,就到二杨广家去过大烟瘾去了。
黑暗的秋夜,死一般的沉寂,无声的秋风吻着老干的刻满忧愁皱纹的老脸,老干在大街上直呆呆的想了一阵,才回了家。一进家,未向天生说一句话,扒在炕沿上就不成声的哭。天生对他千劝万劝,老干只是一句话:“反正不能活啦!”又向天生说:“天生快逃命吧,你被咬出私通八路,他们马上要来抓你来了!”天生安慰他爹说:“爹,别怕,就是咬也得拿出根据来。”老干说你老师已经被抓起来啦,是他把你咬出来的,你快跑呀!天生听了他爹的话,晚上和柱子格子商量了一下,当晚就跑到八路军根据地去了。老干三天以后被孙虎生抓去关押了一个多月,放回来逼着他去找天生。
柱子被罚五百元养伤费,爷爷天天埋怨柱予出去闯了祸。柱子不服气地说:“不和这些坏蛋斗,这些坏蛋就能斗死咱,你不斗他们,他们就斗你,再不斗,我们就非叫他们逼死。老铁妈敢和他斗。”爷爷气得银色胡子直颤,骂道:“杂种!你敢比他娘们!你老铁妈是九滚十八跌跌出来的啦!你敢比人家?鬼子汉奸打得她屎尿一裤筒都没治出她一句软话,你单比他娘儿们,人家天都敢骂,神都敢打,你敢比!”柱子气得手挫着腮又对爷爷说:“还能叫他们把地白霸了去?”爷爷气狠狠地说:“看人家怎的咱怎的,咱随大流。”柱子气得把蹬在锅台上的脚向地上一放说:“你随大流吧!再随非饿死不中!”爷爷老眼朝柱子一瞪说:“天塌有高个子,过河有矮子,怕什么?反正不光咱自己!”柱子反驳说:“他们打人怎么办?爷爷气狠狠地说:“你在家他就打你啦!老虎厉害隔它远点嘛?你单到老虎头上捉虱子能不挨老虎咬?”
柱子被爷爷骂得好几天不说话,只是皱眉锁额的,近几天又被二杨广要养伤费逼得走头无路了,没办法就躲了起来。光躲又有啥用?愁得柱子汤水不进,柱子爷也被气病了。柱子爷觉得山穷水尽的没了主意,没法只好找格子商量怎么办,二人的意见又不一致。柱子的意见是到解放区去,格子的意思在家混,不行偷着吃,反正不能饿死。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柱子到解放区去看看怎么样再说。柱子把爷爷托付给老铁妈照看着,自己在一天的晚上离开亲爱的爷爷和伙伴到解放区去找光明路去了。
光阴易逝,不觉又是春尽夏回。一九四四年的春天,日本法西斯强盗接近末日,野蛮的法西斯强盗为了作最后的挣扎,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加紧搜刮钱财,支援他们的所谓“大东亚圣战”。曾经打着抗日旗号的胶东二十八个司令,都干脆拔了旗杆,打起了汪精卫式的青天白日旗,当了铁头的汉奸,抗日司令摇身一变成三鬼子了,喝人血比日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祖国儿女,陷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民谣:
一等人在万第城吃、坐、穿;(万第投降鬼子的汉奸据点)
二等人在区里专吃白面;
三等人是保长专门贪污公款;
四等人是甲长的孙跑孙颠;
五等人是农户叫苦连天。
这是人民深恨国民党的口头禅。沽河岸本是出名的渔米之乡,却已变得万分凋零,潘庄村是受到连年水灾,土地减少,捐税却日益俱增。要粮的条子像雪片似的飞舞,下至保长上至三鬼子司令,都可随时开捐,催粮催捐的保丁满街串,农民见了毛发耸立,光潘庄弃家逃到根据地去的不下五十户,潘庄村经过几次水劫,好地就算没了,剩下的都是些马蛇能拉断腰的石头地,每年的收成极为可怜,人们给潘庄的地编了爪顺口溜:
潘庄的地明光光(指石头)
种上小麦喝吨汤,
种上谷子不吐穗,
种上高梁一杆枪,
种上地瓜不伸蔓,
种上豆子收一筐。
潘庄村成了一个荒上加荒,凉上加凉的的有名的穷村。人们给潘庄编的另一个顺口溜:
提起潘庄光棍多,十家房子九家破。
血汗成河流满坡,村庄成了狼子窝。
走进潘庄村给人的感觉是一片阴森凄凉的景象,大街上野草丛生墙皮剥落,房屋、门巷倾颓,不论是春是夏,是白天是黑夜,听不到孩子们的笑声,大街上白天都能听到野狼的嗥叫,大片房子断了烟火,眼看潘庄村就成了国民党的模范村——无人区了。
潘庄村几个月来被瘟神夺去生命的人不下四十个,村中孩子们的哭声、笑声绝了迹,老人的生命也像秋风扫落叶似的一刷刷得完了,在关帝庙前聊天的那帮子老头子像是下了市的果子看不见了。据说只剩下柱子爷一个了,看来柱子爷在人间也长不了了。
小玉在今天的傍晚去送饭给柱子爷。柱子爷家里老鼠满地乱窜,屋内湿啦啦的,许多地方长出了嫩黄色的小槐树。小玉看到柱子爷脸上肿的蒙蒙亮,满脸就像刷上_行棕子油,白胡子沾的些粗糠菜,像结了冰凌,眼睛闭着,完全是个死人的样子。老人昏迷中想柱子想得直喊:“柱子!柱子!你快来叫爷爷再看你一眼吧!”小玉知道爷爷想柱子哥了,她把菜汤轻轻的放在锅台上说:“大爷爷,醒醒吧,起来喝点菜汤暖和暖和吧!”老人一听叫爷爷,以为柱子回来了,欢喜地两只老眼猛地睁开了,喊着:“柱子!柱子!来,爷爷看你一眼我可就闭上眼啦!”小玉把声音放地轻轻地,说:“大爷爷,我是小玉。”老人的精神立刻又没了,眼睛慢慢地闭上了。小玉又叫了一大气,柱子爷才又慢慢地睁开眼睛说:“好孩子,你伺候我,累坏你啦!我不吃啦,留着给你妈吃吧!我已经是不行的人啦!”老人说着又慢慢地把眼闭上了。小玉心里想:“老人完啦,赶快回家告诉妈妈去!”
格子饥一顿饱一顿,终于也叫瘟神缠倒了。肚子肿的蒙亮,老远一看,简直就像快生孩子的妇女。据说,潘庄得这种病的死去三十多。格子也卧床不起了,老铁妈这几天东地掐一把穗谷,西地剥一个棒子,抚养着格子。可是自己由于缺嘴,瘦得活像根木棒子。可是她的精神还不减,仍骂天骂地整天不住嘴,遇着不顺眼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她都骂,甚至她见了沽河也都要骂几句。她见到沽河便总爱这样骂:“穷白龙,穷沽河,你也馍馍单向肉汤滚啦!”老铁妈好像每天骂几遍痛快些,因此,她每天的骂声总是不绝。
柱子的西邻居小菊一家五口,有病的就有两对。不到两月,死去四口,剩下小菊一个不满七岁的女孩子,每晚在家寻爹喊娘的,老铁妈把小菊领到家里当闺女养着了。被愁云惨雾锁住了的潘庄,本来人们已经被饥饿逼的够呛,瘟神又偏偏的缠上了,真是祸不单行。
格子病倒在床上不能动。家中吃烧全是老铁妈一天打食一天吃。找到什么吃什么。老铁妈最后终于拿起了讨饭棍子,小玉分担了拾烧柴的任务。
新春的一个午后,娇阳放出暖融融的光线,小玉在这暖洋详的天气里,又背着破筐子拾柴去了。
饥寒虽然折磨着小玉,但他那秀丽的容颜仍不逊色,瓜子脸蛋儿又白又嫩,双腮颜色如桃花,眼睛天真传神,再加上她那爱笑。爱闹的孩子气,像是一株在严寒中逞强的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