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在墙顶上又冻又怕,哆嗦得不成个。格子瞅着大粱上的雨点疏疏落落的直往洪水中落,浊水中不时地泛起水泡。“啊呀!俺大妈的尸体活动啦!怎么办?”格子指着柱子妈的尸体说。柱子爷瞅着儿媳的死身子被洪水拖着慢悠悠地向外走,难过得就要向水里跳,并说:“柱子妈活着没享点福,死了不能叫她去喂了鱼虾。”老铁妈拉住柱子爷的手说:“大伯,不中啊!水这么大,没法捞啦!咱们光看见活人遭罪,谁也没看见死人享福哩!死的人啦,快叫她哪死哪埋吧!”柱子爷被老铁妈连拉代劝没有跳下水,但两只眼紧紧盯着柱子妈的尸体,直到柱子妈的尸体被洪水漂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好人不得好死啊!”老铁妈喘了口粗气骂道:“该死的白龙专门对付咱们穷人,总有一天得遭报应。”柱子爷心里又难过又害怕,但又感激格子母子俩,没有反驳格子妈骂白龙的话。
被乌云吞没了的太阳,终于在西边大泽山顶露出了一个红艳艳的脸儿,把西方的半个天边染上了一层浅红,把潘庄村的塌墙破壁映照的黄蔼蔼的,这预示着明天将是好天气了。
柱子没等河水消完,急得站不稳坐不住的两眼直瞅潘庄,左望右看的就是看不见自己的房子,只见到几缕灰黄色的炊烟在潘庄上空中荡漾,他气急败坏地自言自语说:“家还能有吗?俺爷和俺妈也不知怎样了?”又看着林中的炊烟心里想:“没有事!这不是有人做饭吗?”柱子望着炊烟拖着长长的尾巴像不舍得离开潘庄似的,心里想:“明年不知又有多少人去逃荒了!”
柱子没等河水消就冒险凫水过了河,一进村就向自己家奔。柱子刚进村并未想到不幸,一心想着回家吃妈妈包的七月十五的饺子呢。当他看到了平坦的大街被水冲刷了一道半尺多深的水沟,好多房子墙倒屋塌,他心里很着急,想赶快看见自己的房子和妈妈爷爷,他急忙向前走了几步,自己的房子不见了,见到的只是一片断墙和烂草,就情不自禁的喊叫道:“爷爷,妈妈……”爷爷总算听到了柱子哭淋淋的喊声,可是妈妈呢?再永远也不会听到柱子的叫声了。
柱子爷像根木楔子呆呆地立在倒塌了的破房子后面,听到了柱子的叫声,心里想:“怎么对孩子说呢?”只是有力无气地应了一声。柱子走到爷爷面前,问道:“俺妈妈上哪儿去啦?”老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含糊的答道:“她走啦!”老人一想不对,声音又很低的说:“她死啦!”死字刚一出口,老人干枯的眼眶里的泪水,不知从那里来的那么快,那么多,一个劲儿地往外滚。柱子也好像忘记自己是大人了,放开嗓门哭了起来。柱子爷没有去劝柱子,好像老人知道痛苦的人、伤心的人,必须让他哭,必须让他痛快的哭个够。过了一会儿,柱子爷抑制住了自己的哭,给柱子擦了擦眼泪,用老人的身份安慰柱子说:“孩子,不哭吧!没有了妈,还有你爷爷我!”老人理智地控制自己安慰着柱子,可是自己的眼泪也是直往下流。柱子见爷爷太伤心了,止住了哭,抽泣着劝爷爷说:“爷爷你也别哭啦。”柱子爷背着多么重的悲痛安慰柱子,对孩子说:“柱子,咱们要挺起腰板过苦日子,咱们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爷爷是过惯苦日子的人,别人未受的难,爷爷受了,别人未经过的事爷爷经了,以后的苦难还长着呢,不管多少苦水咱们都能喝下,终有一天咱们会好的。”柱子心里像压了个大磨盘,用强大的抑制力才止住了泪水。
杨庄的人看河水翻浪的兴趣很浓,今天被这稀有的大河水引到河岸的人可多啦!有许多入夜幕撒下许久还不愿意离开河岸。不用说别人,连地主二杨广和他的老婆三方豆腐都被洪水吸引来了。二杨广本是莱阳西乡有名的大地主,他本名叫杨子俊,他爹大阎王早死了。二杨广今年四十多岁,你别看他长的肥头肥脑的,就是指着他有把钱,老婆娶了五六个,据说村中和他乱来的还有十多个,因此村中人送他个绰号叫二杨广。可是没有敢叫的。他最后娶的一个老婆叫刘秀英,据说还是个财主家的闺女,念过中学,人长的又肥又白,一张老婆嘴,下唇向里靠的紧,上唇向上翅的重。人们根据她既肥又短又白的特点,送了她个绰号叫“三方豆腐”。三方豆腐一切都是洋派头,社交极活跃,专门爱交结大人物。二杨广对三方豆腐能交结大人物倒是很顺心,只是对她的洋派头很烦,可又管不了她的事。三方豆腐到二杨广的家后,对二杨广进行了“革命”,取得了“成绩”,一是把二杨广最后剩下的一个老婆折磨死了,只剩下她自己;二是管得二杨广不太敢和村中的一些下流妇女乱来了;三是操纵了二杨广的政治经济大权,不,是操纵了二杨广的所有权力,人们都说三方豆腐是二杨广的外交部长。
二杨广和三方豆腐看着河水漫过潘庄,高兴地就和畜力秀才和三朝元老说:“这场水咱们又等于治了百多十亩地。”畜力秀才和三朝元老歪啦头呲个牙答道:“这样的河水最好一年能有个三场两场的。”
杨庄还有一个人,马钱课成天不离手,刘伯温著的《推辈图》背得滚瓜烂熟,拉起话来就爱说:“天下合而必分,分而必合。”好像他能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年似的。这个人叫杨半仙。他看着洪水淹没了潘庄就说:“潘仁美作的孽,到底未报应完。”又说:“奸潘之后不知谁又得罪了白龙神爷。”
杨庄来看河水的还有杨刚、虎子、铁弓、巧云等穷人,他们看着河水漫过了潘庄,杨刚喘了口粗气对虎子说:“这场雨是穷雨,”他又喘了口粗气说:“唉!真是越渴越给盐吃,潘庄的人可不用过啦!”
杨庄还有一个管多不知愁的调皮鬼小甲,他看着河水直翻大浪,就向铁弓、虎子等年青人指手划脚地说:“这个浪头里一定有白龙神!”再来一个大浪时,他又说:“这个浪里一定有个大鳖精!”再来一个大浪,他又指划着说:“大浪里是鲶鱼精!”总之,他是一个劲的乱嘟噜,引动些年青人笑。
四、大闹白龙庙,怒打畜力秀才
晒枯涸了的紫泥湾和荒草沟,一场雨,全灌满了黄褐色的雨水。
潘庄村原在东岸的一片好庄稼全被掀到河西岸去了,碧绿的禾苗被压上了一层乱石、粗沙,偶尔剩下的几颗,也是从头到脚抹上一层草屑。潘庄村的人,今天全在河西岸抢扶被水冲倒的庄稼。潘老干和柱子爷连夜在地里扶高梁。两个老人一见面,柱子爷叹了口气说:“老干兄弟,明年的日子不好混呀!”老干摸了摸头上的汗说:“是啊,唉!真叫人寻思不到,到了嘴边的庄稼摸不着吃啦!”柱子爷喘一口粗气又说:“全完啦!真给庄稼人一场空欢喜呀!”“该着,老天爷给咱庄稼人多少吃早定啦!”老干说着去干活去了。
格子一家三口在他们仅剩下的一亩地里扶被水冲倒的高粱。老铁妈看着满地的高粱东倒西歪的,痛地她一个劲儿的指天骂地:“穷雨、恶水,你成心不叫人活啦!把些庄稼人淹死多利索,省得零折磨人!”格子说:“管保又是熊白龙神干的。”老铁妈骂道:“该死的白龙早晚要犯天条。”小玉眼一瞪说:“妈,坏白龙干这么多坏事,为什么还未犯天条?”“时候还不到。”老铁妈又说。“早晚!”格子楞头楞脑地说:“玉皇大帝不斩他,我斩那个个狗日的白龙。”小玉笑着说:“妈,你听俺哥又吹牛啦!”格子望着老铁妈的脸说:“妈,你看这死闺女又小看我,妈,你说我能不能杀了白龙?”老铁妈不耐烦地说:“你能,没有你不能的,快干活儿吧!”
红日钻到大泽山后面去了,恍惚就消失了,夜幕慢慢撤了下来!村庄、林木从蒙蒙不清到不见了。圆月刚爬上东山,就被挂在山顶上的片片白云遮得时隐时现半明半暗的,潘庄仍是不安静的,真是天祸末息,人祸又起。
潘老干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吃晚饭,刚拿起筷子,忽然听到前门“砰砰”的响了几声,老干放下碗筷就去开门,把门拉开一看,只见畜力秀才像个鸨鸟似的笑着说:“我来得正好,老干在家,有事和你商量。”老干心里想:“这个不是人玩艺的东西到我家干什么?丧门鸟进了家准没好事。老干看着畜力秀才小獐头歪啦着,小麻子脸像块石榴皮一样怪森人的,小酒糟鼻子不住地连吭了几个吭,心里想:“这个东西到底来干什么?我可受不了他那张铁嘴钢牙玻璃舌头家伙。他无理也能争三分。”的确,人不可貌相,别看畜力秀才长得怪模怪样的,就凭他那张嘴,又念了几年书,二杨广十分看重他。畜力秀才就成了二杨广的大管家。
畜力秀才今天来潘庄老干家干什么呢?因为前天下了一场雨,潘庄的地被河水又反了一些到河西,二杨广为这事曾和三方豆腐商量,三方豆腐给二杨广出个鬼点子叫“隔河不找地”。二杨广为了实行三方豆腐的“隔河不找地”的规矩,又把三朝元老、畜力秀才等人叫来开了个会。杨刚本来不上数,但因在村里辈号大,二杨广也叫他参加了。会上二杨广把“隔河不找地”的论据提了出来,不用说,三朝元老、畜力秀才等人歪啦个头斜啦个嘴就同意了。唯有杨刚斗着脑门,皱着浓眉不赞成,说:“子俊,我看咱别放着大米饭不吃,去夺人家粗糠菜吃。这样做潘杨两村的矛盾就大啦!潘庄的人也不会答应啊!真那么做潘庄的人得饿死呀!”杨刚还没说完,畜力秀才的獐子头一摆,小老鼠眼瞌扑两下说:“老刚子,你是不是伤寒病才起来?我看你连姓什么也忘啦!我问你,你姓杨还是姓潘啦?”畜力秀才说着把脚蹬在桌子层上,两手卡着腰,从酒糟算子里喷出了个“吭”字,又说:“岂有此理!”三朝元老长脸鹿式的脖子向后一仰,瞅了杨刚一眼,机枪嘴得得着说:“老刚子,抬举你你不觉,真不知姓什么啦!……。”这十几个字在三朝元老的嘴里重复了足有四五分钟。杨刚被斥责了一顿,气得忽地站起来气狠狠地说:“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做。”说完向外就走。三朝元老说:“不用管他,这样的人多个少个没什么!”三方豆腐老婆嘴一撇说:“想用下你这个老尊长,不叫用。哼,不叫骑的驴想办法骑!”二杨广厚嘴皮一张,慢吞吞地说:“天成啊,你告诉潘庄去,明天不准他们再到河西来种地啦!”畜力秀才嘿嘿一笑问道:“先去和谁说?”三方豆腐说:“潘庄村老干辈分大,是族长,告诉老干,叫他通知潘庄村就得了嘛!天成,天成,你可得,你可得杀毒点,不,不中,老干是个,是个小蛋抱的,估摸他没气儿”。三朝元老炒豆似的对畜力秀才说。
畜力秀才奉了二杨广之命,到了老干家,坐在长板凳上正在斗着小脑袋寻思怎样开口说,老干便先开口问:“天成,来干点什么?”畜力秀才的嘴皮像是二片枯树叶被风刮的那么忽闪着,说:“潘老干,我来告诉你件事,咱俩可别伤和气。”老干拦住了畜力秀才的话说:“嗳,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老干是个有求必应的软心肠人,有什么只管说吧,没有什么不中的!”畜力秀才笑着说:“是啊!你是个出名的老好人啊!不过……不过……”畜力秀才一想,和他转弯摸角的干什么,干脆直说算了,就说:“杨庄决定,潘庄被水冲到河西的地,根据隔河不找地的规矩,冲到河西的地归了杨庄啦,不准你们再到河西种地啦!”畜力秀才说完了,心里想,老干一定能照办,但又不放心地说:“潘老干,这事就在你身上啦!你是老尊长,头顺尾跟呀!”老干一听冲到河西的地不归潘庄了,自己河西的几亩地也完了,心像迸出来似的想:“再给霸了这点好地去,吃什么!这不是得饿死吗?”从来不生气不说绝后话的老干想到这里气恨恨地说:“天成呀,您这是杀人啊,这样做潘庄的人就不用活啦!真这样打官司吧!”老干说到这里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畜力秀才碰了一鼻子灰,气得他脸上的麻子变成了紫水碗,老鼠眼瞪得滚圆,厉牙厉齿地说:“好啊!好啊!潘老干愿打官司吗?让你头里走!文斗武斗你看着办吧!”老干叫畜力秀才一吓唬,浑身直哆嗦,心里想:“打官司哪里能行啊,”马上低声软气地哀求说:“天成,你别生气,刚才我说的话太粗了,惹你生了气。不过你可别领会错了我的意思,咱们可别伤了和气,我是怕潘庄的人不会同意的。”畜力秀才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看老干吃硬的老实了,心里想:“哼,到底半天把他看透了,好吧,你吃硬的我就给你硬的吃!”畜力秀才把嗓门拖的溜长,说:“潘老干,这件事成不成就在你啦!反正俺杨庄只对你一个人说话,打官司也好,动武也好,全看你啦!”潘老干的儿子是个念了几天书的中学生,因为在校领导罢课被开除回家,他聪明,正直,敢斗。名叫天生。他见畜力秀才太欺负人,气得皱紧了眉头走到畜力秀才面前,说:“杨天成,俺爹也末惹你,你在俺家放什么嗓门?再说,隔河不找地,你在什么法上找的凭证?难道说,国法是你定的不成?”畜力秀才看着潘老干吃了硬的老实了,心里正在暗暗地高兴,没料到天生顶上这一套,老鼠眼乱瞌了一阵,说:“熊孩子知道什么,你懂个屁!你如懂道理还不会被中学开除呢,早啦!你翅膀都还不硬呐!”天生一点不示弱,和畜力秀才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