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云妈哭了一阵,颤抖着说:“孩子,你和那些畜牲说了吗?”巧云再也不能让妈妈继续把糊涂话说下去了,猛摇着妈妈的肩膀,两眼盯住妈妈的脸说:“妈,妈,亲妈,党是我的恩人,是咱们的恩人,我不能出卖恩人啊!”巧云妈又哭着说:“孩子,不说可得死啊,死了你受的折磨同志们不会知道的,你瘫子妈谁伺候,柱子……”巧云弄清了妈妈的来意了,也识破了张子文的诡计,巧云突然不哭了,好像伤也不疼了,又像往常一样地在给妈妈做思想工作。她不紧不慢地说:“妈妈,你说共产党待咱们怎么样?”“孩子,不说这些吧,你妈是个瘫子,可不是个呆子,反正咱知道就行啦吧。”巧云又说:“共产党来了,给了咱地,给俺爹报了仇,一句话,共产党是咱的大恩人呀,妈,你说咱能拿起刀来杀恩人吗?妈,不能,妈,你说,如果有人逼着他的儿子、女儿拿起刀杀他的爹爹、妈妈,你不反对吗?妈,天下没有这样的事。妈,杨文圆就是叫我把给咱报仇的恩人说出来,叫我把刘指导员、柱子、虎子这些人说出来,你说咱能吗?妈,咱不能呀!妈妈。”巧云妈听着虽然只是呜呜地哭,其实老人没有光哭,她在想,十年前巧云的父亲叫大阎王逼得上了吊。上吊前的一夜对她说的话;她也在想刘指导员、柱子这些人对她如何好。老人左想不能叫敌人把这些恩人杀了,右想不说女儿得死,想了一大气,直勾勾地瞅着女儿的脸说:“好孩子,不能说,永远咱也不能说!死了也不能说!死,咱娘俩就死一块儿吧!”巧云妈说着,把慈祥温柔的脸一沉,目光炯炯地向张子文一瞅,狠狠地把他向外一推,说:“你不是我的女婿!”
张子文一听,气得大蛤蟆嘴一撇,一把揪住巧云的头发,骂道:“我打死你这个共产党!”永远是慈祥温柔的巧云妈,马上变得凶狠极了,像是一只能咬死人的狮子,忽地扑到了张子文的腿上,喀嚓一口,给张子文咬下了一块大腿上的肉,才要咬第二口,被张子文一拳打昏了。巧云看着妈妈被张子文打得死了过去,猛地捡起一块砖,对着张子文的扁扁的头狠狠地砸了过去,疼的张子文抱着个血淋淋的头向外就跑,一边跑一边叫着:“快来收拾这些共产党……”
张子文跑到杨文圆的家里,报告了他挨了一砖的成绩后,杨文圆大吃一惊,想:“共产党用什么法子把这些庄稼人弄得和些痴子一样?”抬起头来问张子文:“你说,八路用什么办法弄得这些人脑筋这么死,像迷了窍?”张子文胡诌八扯地说:“八路军临转移时,叫各村干部、群众杀鸡盟誓,喝鸡血,说什么和庄稼人同生死同患难,我敢保证他们偷着加上杨金花水啦,我没喝就未怎么的!”杨文圆忍耐着听完他的胡说,就说,“软的失败了,还是动硬的吧!”说着对张子文打了个耳语。张子文呲牙咧嘴地点头笑着说:“行!行!我不信人不怕死!”
灰蒙蒙的夜,匪徒押着巧云和老战往村东北沙滩走着。老战安然地不停的看着山水景色。这是老战能看这个世界的最后几分钟了,他怎么能不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呢?老战不仅在看着,心里还在想着,脑子里活动的东西比看的还要多。他想起了二十天前给杨庄的小苏、小朋编花篮,给老大爷推粪,给老大娘担水;他想起姑娘们爱叫着他的外号“老大妈”开他的玩笑;他想起小甲爱学他的一些特别名词“娄头”啊、“批片”啊逗趣;他又想起人们爱他,夸赞他,小朋、小苏笑着擎个小手给他敬礼,老大娘给他补破衣服,还叫他嘴里咬着草,怕叫贼咬着的可笑情景(胶东风俗不脱下衣裳缝,如不咬草能叫贼咬着。)老大爷拉着他到炕头上喝白干,姑娘们给他做的烟荷包……老战想到要和这些永远难忘的人们永别时,心里非常难过。又想到几年后,小朋、小苏等长大了一定会给他来扫墓,几年后姑娘们结了婚,生了孩子,也一定会领着自己心爱的娃娃来给他扫墓;几年后老大爷们看见了他们想象的拖拉机耕地和飞机杀虫子,一定会记起当年老战和他们讲的话是真的……,老战想着想着,高兴地笑了。
匪徒押着老战等人,来到了一个紫泥湾,匪徒厉声喝令老战道:“跪下!”老战反而立得更直、更硬了。老战想:“到了和巧云说告别话的时候啦!”就说:“巧云同志,坚强些!再见吧!共产党万岁!……”
敌人的枪响了,老战倒下了。在巧云的耳朵里,还能嗡嗡地听到:“坚强些……巧云同志……”
“巧云,你想死想活?想活马上把党员、粮食、武工队说出来,不说马上和老战一样磕沙!”巧云振奋着精神一看,畜力秀才站在他身旁咆哮着。张子文就两手卡着腰,走到巧云面前说:“你姐夫已经尽到做亲戚的面子了,再不说可别说你姐夫六亲不认!”“呸!死心吧!坏蛋!”巧云骂了一句。“叫她到阎王那里去说吧!到沙窝躺下!”畜力秀才说。巧云大步走向沙坑,骂道:“坏蛋,你们所能得到的就是这一点,杀吧!”畜力秀才举起锨就要砍,张子文一把推开了他,说:“文圆不准。”畜力秀才不满地说:“猪跑宰房里还不宰,岂有此理!”张子文马上叫匪徒把巧云拉了上来,歪拉个头对巧云说:“再让你考虑一下吧!”巧云怒视了张子文一眼,又被拉回了杨庄。
秋夜,水汪汪的星辰挂满了苍穹,流星像泪珠子似的从天幕上向大地飘洒,苍穹就像在哭,秋风刮得枯枝呜呜咽咽,大地也像在哭,也像在哀叹,这是一个天地间都浸在悲泣中的秋夜!
杨文圆在杨家祠堂的诡计又开始了!
杨家祠堂的正房里,坐满了全是满脸皱纹、脱牙、白发的老头子、老婆子!他们个个都穿着单衣薄裤,冻得直打哆嗦。在老人们中间,有一张漆红的方桌,方桌后面的椅子上坐的是杨文圆,在他的左面是畜力秀才,右面是张予文和一些拿枪的匪徒。方桌前面站的是巧云。杨文圆先对老人们打了个招呼,然后说:“咱杨庄本来是个多么平静、多么美好的小村啊!和花园一样,共产党一来,把咱的可爱的花园弄坏啦,弄成红血濠流目不惨睹的世界!爷们儿,婶子们,奶奶们,共产党太毒啦!把人们弄得妻不认夫,子不认父,小不认老,老不认小,没辈没伦。咱杨庄就是叫杨巧云、杨铁弓等几个毛孩子引进来的土地改革狂风刮坏的!为了终止这种生活,我杨文圆不念其恶,教育他们回头,可是我连万能主的力量都用上了,也没把杨巧云感化过来!爷爷,奶奶们,我的力量用尽啦,请爷爷奶奶婶子们救救这个可冷的孩子吧!”老头子、老婆子根据杨文圆布置的一套,有一个老头子用哀求的口吻说:“孩子,巧云,你看着你爷爷、奶奶、婶婶们的面子说了吧!说了国军就饶了孩子啦!大杨家的好孩子,说了吧……”
巧云明白这又是杨文圆的鬼把戏。润了润嘴唇,像过去在村里开大会作报告一样地说道:“奶奶、婶婶、爷爷们:杨文圆说的话您信吗?全是鬼话啊!他说解放前咱杨庄什么花园、平静,其实全不是,一点都不平静!俺三明叔,俺四花哥……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不都是叫二杨广逼死的吗?这就叫平静?这就是花园?他又说共产党来了刮坏了杨庄,爷爷、奶奶、婶婶!共产党刮坏了谁的家?一家也没有!只刮坏了三朝元老、二阎王这几家地主恶霸!”
杨三明的老伴,叫巧云的一番话刺清醒了,她附和着巧云的话说:“可不是,俺大侄女说得对!小康他爷爷就是叫二杨广打死的!”又有一个老头子说:“对,这话对,一点不假!”
“住嘴!”杨文圆火了。巧云一点都不怕,怒目紧盯住杨文圆厉声斥责的说:“三明叔是不是二杨广打死的?四花哥你亲手打过他没有?”杨文圆更火了,叫道:“胡说,胡说!”巧云笑了笑说:“现在你杀我都行,咱俩不是在争理吗?你叫我讲我才讲的,发火不能代替了说理呀!”杨文圆冷静下来说:“咱不争这个吧,你文圆哥最后良言相劝啦!二妹,你现在像花一样,人生这个花一样的岁月太短啦!”杨文圆凶恶的眼又看了周围的老人一下,说:“爷爷、奶奶、婶婶,救救这个孩子吧!”巧云毫不在乎地呼地说:“闭住你的狗嘴吧,我本来不用你救!我本来想多活些时间,领导人民彻底打倒地主,把咱杨庄建设成一个真正的花园!……”杨文圆截断了巧云的话说:“珍惜青春吧,二妹,”“把青春献给人民,这就是珍惜!”巧云干脆地说。杨文圆站起来说:“二妹,你这朵花就要谢啦,可惜呀!”“花谢了是为了结个果给人民,一点不可惜!人民吃了花结的果子时,绝不会忘了花,也不会忘了栽花的人。一个人为了给人民争好处,献出了生命,等到人们享受到死了的人为他们争得好处的时候,也同样地不会忘了为他们争好处的人——这样的人是最幸福的、最光荣的!死,没有半点可惜!”“十句话作一句话,你说不说?”杨文圆拍了一下桌子说。巧云也连续地拍桌子说:“不说,不说,一千个不说!”杨文圆对巧云点了下元宝头说:“对不起二妹啦!别啦!”杨文圆大眼向畜力秀才一瞪说:“放火烧!”
畜力秀才和其他匪徒一听,跑颠颠地进了屋,把巧云七手八脚地绑了起来吊在梁上,朝八拉了一捆干柴放在巧云的脚下点上了火。满屋的老人立刻掩面大哭,哭声、哀求声立刻响成了一片。巧云理直气壮地说:“好爷爷,好奶奶,好婶婶们,都别哭了,记住这仇恨,你们告诉武工队,告诉党,告诉所有的人,说巧云没长一两怕死的骨头,没生一滴怕危险、怕困难的血!”杨文圆向外走着说:“愿二妹早早升天堂。”又对老人们说:“这不怪我文圆,这是她中共产党的毒太深啦!”巧云仍在大骂:“坏蛋!今天大火烧死我,明天大火就要烧死你们!”杨文圆缓步走到门外,唉了一声说:“没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呀!”老人们哭着一动不动。“快滚!”畜力秀才骂着老人们,说:“给八路送你娘的信去吧!”老人们在畜力秀才的暴骂下哭泣着缓缓地离开了杨家祠堂,咒骂着杨文圆和畜力秀才绝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