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本生意
路边商店门口的音响里传出男歌手疲惫而凄凉的声音:“风往北吹,你走得好干脆,我的眼睁不开流着泪……”杜心听了,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很快这种感觉被她否定了。几天前地下室的疯狂,现在想起来让她觉得不可置信,但事实上,她已经迷醉在那个饱经沧桑的男人的气场里了。
几天来她一直有些意乱情迷,俯首举头间仿佛都有我的气息充盈。她并不想逃,逃比爱更累。她也没有理由逃,她觉得一个甜美而崭新的生活之门正在打开。此刻,她的心是轻快而纯洁的,感受着自己一尘不染的幸福和喜悦。她知道我身上没有钱,于是跑到附近的商店里买了许多日用品和食品,牙膏、香皂、毛巾、牛奶、饼干……只要能够想到的,她都恨不得一次给我买下。街上的人都在看这个近乎抢劫超市的女人,不知道她为什么能拎得动那么多东西。她无所顾忌,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想飞快地赶到我身边,感受我的气息,听我讲述几天来的心情,告诉我强烈的思念和牵挂。或者两个人默默地拥抱,再或者继续之前的那种疯狂……
“关上门来,你就是我的世界。”杜心默默地对自己说着,紧紧地拽着手里的东西,仿佛那些东西就是她全部的安慰。
地下室一如往昔阴暗,从通道过来,杜心看到了我居住的那间门半开着,里边透出一缕光线。可她心里突然一惊,女人的敏感令她不由得紧张起来:“谢达……”没有人应,她又大叫了声:“谢达……”依旧没有回应。
门全推开了,杜心的泪水一下子涌满眼眶,手无力地一松,所有的东西落了一地。在占据了她全部身心之后,那个该死的家伙突然消失了。“谢达……”她呜咽起来。
在泪眼蒙中,她看到桌上有张白纸,平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直等待着她。她急忙扑过去拿起来,看到三个如刀刻的字:“我走了。”再没有别的言语,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她无望地瘫坐在床头,再也控制不住了,心如刀绞地不住问自己,他为什么要走呢?从窗外飘进来的渐渐扩大的声音,如同烟尘般弥漫了下来:“你的手一挥说要往北飞,爱情被一刀剪碎我的心一片黑……”
就在杜心漫无目的地寻找时,我依旧在北京晃荡着。不过,此刻的心情与初来北京时有了天壤之别,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已经不再有刚到北京的那种沮丧与手足无措了。我告诫自己,想得再多也没有用,想得太多只能是顾虑太多。谁也不可能预测自己的人生,一个人如果总想着有一个完美的人生规划再行动,那么这个人一辈子也做不成一件事情。所以我不打算再想,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
离开地下室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北京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这是我能够在北京真正立足的开始。我熟悉小生意,对做生意的能力还是自信的,要想迅速爬起来,靠在大学讲课是不行的。如果这一步走好了,我的人生将不复以往的灰色,渴望成功的欲望像一只大手攥紧了我的心,实在等不及了。
北京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像一个正在等待着远方归来浪子的母亲,敞开宽阔的胸怀默默地接受了我的到来。作为北方最大的服装批发集散地,一年四季都在吞吐着天南海北前来进货销货的人。这些人带着他们的梦想在这里寻找机遇,然后回到各自的角落里,最终换来他们的成功与财富。来往于这里的人既有身价千万的富豪,也有仅有几千几百元流动资金的小商小贩,我的身影此刻就在这些人中忽隐忽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机会与财富。
早晨4点,到处都是装车和推拉货物的身影,问价和还价的声音像喧嚣的扩音机在耳边不断回响。大到高贵华丽的奢侈品,小到内衣、袜子等不起眼的小杂物,都在那里渴望着我的青睐,但我的目光越过了它们,最终停留在一款纯棉质的短裤上,脑海里现出了夏天许多中年男人穿着短裤遛街的身影,我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机遇就是它了。
“多少钱?”我满脸堆笑地问那个肥胖的摊主。
“零买十五元,批发十元。”大概是已经看惯了我这样的散客,摊主的脸上浮现出很不耐烦的神色。
“买五十条。”我毫不犹豫地把兜里的票子一掏而空,连十元也没剩。我扛着五十条大裤衩,挤上了公交车,来到早已看好的紫竹院公园门口,那里有和我一样起早贪黑、东奔西跑的人。在他们中间有粗糙面孔的农村汉子,也有白净文弱的城市青年,大家谁也不会嫌弃谁的身份,谁都在为生活而奔命,我置身于他们中间,突然感到了一种平和与自然。
我想起了老家菜市场上,时常会听到的穿拖鞋光膀子的汉子们那声粗嗓门的“王八便宜卖了,便宜卖了王八……”不由得心一热,大喊出一句:“裤衩,便宜卖了,便宜卖了,裤衩。”一摸脸也热了,虽然做过许多生意,但在大街上吆喝,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便宜了,便宜了……”
“快来看啊,快来瞧啊,新出炉的货色……”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渐渐融合成一首七零八落的曲子,弥漫在城市上空,迎来城市崭新的一天。
“多少钱?”
“二十。”
“贵了。”
“您说个数?”
“十五。”
“行。”
……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人时聚时散。晚上10点,我终于从公园门口直起疲倦的身躯,早已数算好今天的收获,“四百三十五”,我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个数字。包里只剩下一半大裤衩了,久已不释的心情顿时随着松懈轻轻一放。四百多元,这在以前从来不会看在眼里的小钱,如今成为我今后生活的无限动力和激情的依托。我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北京夜空中的气息是如此清凉,又如此沁人心脾啊。
二古董一梦
深夜,北京动物园天桥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睡着一个人,好像是在发烧,又好像是在做噩梦,身体不停地抽搐着。经过这里的人会不经意间听到他突然喊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会还钱的,我会还你们的,不要抓我,不要抢我的东西……”这时候,假如有去过公园的人,仔细停下来辨认的话,会认出那就是在公园门口卖过短裤的那个小贩。
那天,在离开地下室的一刻,我就决定了要露宿街头,这并非是一种体验,而是实属无奈,自己身上的每一分钱,在下一刻都要再一次生出钱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想要寻求一个可以安稳度过每一夜的地下室也会是一种奢望。人在落魄中,自然不会在乎所谓的礼义廉耻。对于我来说,在北京举目无亲未尝不是件好事,在这里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人认出我来。夜深人静时我也会想起杜心,那个与自己曾经有过一夜疯狂的女人,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女人,是否已经忘了我呢?她不会属于我的,至少在现在,至少在我重新挺立之前。我从心底里期望着与她再次见面,前提是我真的站起来了。那一天究竟是什么时候,还要多久?每次想到这里,就有些心悸的感觉。
为了节省每一块铜板,我已经在街头露宿近半个月了。一天夜里,我梦见几个债主冷冷地逼近我:“谢达,终于找到你了,还钱吧……”说着扑了过来抢夺我的东西。我竟然那么无力,他们轻松地就把一堆短裤抢走了,那些短裤在揪扯中被扯裂,乱布条在空中飞舞,像寒气逼人的刀片,连我的呼吸都被劈砍得粉碎。我声嘶力竭地大叫着,汗淋淋地醒来环顾四周,简单的行李完好无损地堆放在一边。我沮丧地摇头叹气,再也睡不着了。脑海里翻腾着近半个月来疲于奔命的情景,一天赚四百,一年呢?即使不吃不喝想要攒够还债的钱,也需要二百五十年。二百五十年?真的要到下下下辈子了!我猛地坐起来,如果想要在死之前还完债,必须每年挣到一百万,而靠卖裤衩是绝对办不到的。怎么办?
白天,脑子里全是这个问题,连短裤也无法专心卖了。这样的苦恼一直持续了好几天,实在有些疲倦不堪了。小巷深处的一家十元澡堂吸引了我,是该好好冲洗冲洗,放松一下了。然而,谁曾想这是我一生中洗得最昂贵的一次澡。
“老板,要不要搓背?”久违的乡音顿时牵动了久远的乡思,我转身看见一个粗壮敦实的中年汉子正面带微笑凝视着我。
“你是关城人?”我不禁问道。
“是啊……您也是?”操着浓重关城口音的中年汉子有些迟疑。
“是啊,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老乡,搓背怎么算?我要全套的。”浑身的荣誉感突然升腾起来,我想起了过去当领导时候的情形。
“哦,老板,搓澡、捏脚、按摩三项一共三十块钱。”中年汉子依旧是一脸谦卑的笑容。
“好好好。”我感觉到内心百般舒畅。
中年汉子卖力地揉搓,手法娴熟老练。我腾云驾雾般,该痛时痛,该麻时麻,那种痛麻之后的舒爽直惬意到内心深处。我们聊了很久,见老乡这么卖力,不由得就对他信赖起来。人在他乡,能够偶逢一个故乡人,无疑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老板,喜欢买彩票不?”
“不买那东西,打彩碰命,跟赌没什么两样。”我想起了每次在彩票中心看到的那人山人海的景象,又想起了澳门的一幕幕,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呵呵,就是!可是,没准儿还能获个大奖呢。我要是能弄个十几万的,就自己开个洗浴中心了。”
我摇摇头:“我不碰那东西,人要发财,还得老老实实干活,天上不会掉馅饼的。”
老乡笑着说:“老板,你是有钱人才这么说,我们老百姓就想着中个头彩。”
我又摇摇头:“人不能贪婪,贪婪的人没有好下场。”说完,又自嘲地补充了一句,“我何尝不是这样?”
老乡不解,我只好又说:“你说得也没错,说不准会中。”看着沉默的同乡,心里反复想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这句话,目光开始渐渐坚定起来。
自从认识了老乡王刚国,我洗澡次数也多了,经常在收工后跑去跟他坐坐,解解乏。王刚国渐渐了解了我的过去,这个满脸憨厚的农民汉子,总是抱以一种惊叹的口吻,不住地叹息我怎么就把那么大一笔钱打水漂了呢?而在他的叹息中,我也不断地焦虑着,焦虑找不到一个可以马上挣来几百万的法子。有时候,我甚至想再次走进赌场狠狠赌一把,但最终还是没有。就在这种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王刚国偶然聊起的一个话题,突然吸引住了我:“兄弟,你见过大世面,认不认识老物件?”
我一脸不屑地说:“就算认识,你也没有啊。”
“怎么没有?我亲自从墓里挖出来的,玉的,有六个。”
我怔了怔,转而又失笑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这才真是碰命打彩,好事全让你遇上了。”
“话说到这里,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我吃了一惊:“你是说,现在你手里就有老物件?”
“当然不是,我藏在一个朋友那里,那东西拿出来,还不让人抢了?你看不看?看我就带你去。要是值个百八十万的,我他妈的立刻回老家抱孩子养老,啥也不干了。”
尽管我充满狐疑,但还是跟着王刚国去了,想就算不是真的,作为老乡,好歹也应该给王刚国一个说法。不过,要是真的,那么……想着,我不由得激动起来,要是真的,要是很值钱,这难道不是自己翻身的一个机会吗?看来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匆匆赶到了门头沟的一个工地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王刚国的朋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红布包裹,六个晶莹温润的玉俑呈现在我眼前。平素就喜好收藏的我,立刻想到了这些东西的一切特征:青玉圆雕立人、籽料、玉质圆润、局部带有皮壳、浅褐色沁斑、非常明显的汉八刀简朴风格。天大的漏,第一眼就认定了,我强作镇定:“兄弟,东西倒是真的,不过值不了多少钱。如果,你信我的话,这东西就留给我吧。”
王刚国说:“你是行家,既然你想收,那一定给你。不过,亲兄弟明算账,你能给多少?”
我小心翼翼地说:“两万。”
王刚国摇摇头:“不行,太少,至少得二十万。你想想,我们冒多大风险才留下这东西,两个人一分也没多少。”
“不可能。”我一口拒绝,看得出这家伙是在等我回价,于是咬咬牙又往上提了提。最终,在六万六的头上松口了,要求我在一周内付款,不然他们就会转让别人。
王刚国还假惺惺地说:“谢兄弟,不是我们想要挣你,实在是我朋友他家里急用钱,对不住了。”
我想了想:“给我留半个月时间,行不行?不行就拉倒。”
“行!”王刚国拍板定案。
六万六?出门让风一吹,我冷静了下来,到哪里筹这么多钱啊,开口再求人,似乎太难了。和王刚国匆匆告别后,脑子里满是那六个玉俑的影子,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这一笔下来,一倒手就几百万到手了。有了这些钱,再选个好项目,很有可能马上就翻身。哦,不,我不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