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搬家公司
昔日意气风发的我,从关城失魂落魄地来到千里之外的北京,毫无目的地游荡。在游戏人生的同时,生活也给了我一记重重的耳光。走在北京街头,一贫如洗,负债累累,担心被债主跟踪定位,我扔掉手机,不与任何人联系,成了都市“隐士”。在颐和园附近,以每月三百元的租金租了间六平方米的地下室,安放了一张行军床,将所有的家当放置在纸箱中,过起老鼠一样的穴居生活。
来北京前,看着我嗜赌成性,姐姐谢梅觉得我出毛病了,让我去看看,去咨询一下心理医生。姐姐告诫我若不能戒赌,将毁掉自己的前程。现在前程已毁掉了,姐姐说得没错,我感到自己真有病了,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今天再次想起姐姐的话,再不能不认真对待了,决定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就算患上绝症,临死也要弄个明白。
早上8点多,我挤上公共汽车来到北大六院精神科。食欲减退、疲倦乏力、多梦、入睡困难、觉醒频繁、头晕、早醒、肌肉酸痛、性欲下降,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态度和蔼的老教授说,我患的是重度抑郁症,需住院治疗。我说没钱住院,老教授开导我说,赌博成瘾也有一定的生理因素,参赌者心跳加快时,体内会产生“内啡肽”,使人获得异常的兴奋和快感,经常参赌者对此有很强的依赖性,与参赌金额、次数、时间、频率成正比;而赌博结束后,心跳会因这种物质迅速消耗而很快平稳,又需要重返赌场,以期获得新的快感,否则,会精神萎靡,坐卧不安,快感延续期会成反比缩短,成瘾后变成赌徒。既然赌博成瘾具有心理和生理双重原因,那么戒赌应当从调适身心做起,使心理和生理都处在均衡状态,则赌瘾自除。实际上这跟戒烟、戒酒、戒毒一样,光靠服药改变生理成瘾是不够的,还需要有坚韧的毅力和决心,才能成功。
什么时候,怎么走出的医院,已经想不起来了。一阵风迎面吹来,感觉自己好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随时可以被吹走。我踉跄地逃回地下室,蜷缩起臃肿的身体,俯卧在床铺上,像一只受伤的狼,孤独地躲在昏暗的角落里舔着伤口。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那是一种椎心泣血的痛,痛得我经常在半夜醒来,在暗夜中呻吟。在混沌的状态下活着,忘记了昨天,失去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死猪一般睡了又醒,醒来又睡。有时候喝一瓶烈酒,在沉醉中死去,在睡梦中复活。
我对医生的话不以为然,赌博成瘾也许是真的,但不至于这么玄乎吧?此生好像还差一场生死豪赌,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拖我到悬崖边。蜷缩在昏暗的角落,思考着两个月来发生的事,努力寻找自己失去理智的原因,是贪婪,绝对是贪婪。那时最欣赏《射雕英雄传》中黄老邪所说的:“在我黄老邪眼里,人无好坏之分。”在我的眼里,赌博也无好坏之分,只有输赢之别。不管是心理的,还是生理的需求,我已经成功戒赌一年半了,尽管也有赌瘾发作的时候,但是那次家庭会议上,我跪在地上,指天指地地赌咒发誓,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秋天来了,树叶枯黄,大自然以其不朽的秩序轮回着。时间对我已经没有了意义。如果能够自杀,所有一切也就结束了,但此时的生比死更可怕,未来的一切充满了不确定性,兴许也能缓过劲来,但更有可能变得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流浪狗,起码它没有我这么痛苦。
我蜗居的地下室,角落里堆满了脏乱的白酒瓶、啤酒瓶、矿泉水瓶、餐盒、方便面盒、罐头盒,开启和未开启的。过度的纵酒和失眠,使耳朵嗡嗡作响,没有规律的生活,使五脏六腑全都与我作对,肚子钻心地痛,肥胖的身躯在狭窄的行军床上来回翻滚,汗珠从头上滚落到地下。咯吱,咯吱,哗啦,行军床不堪忍受折磨,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我忍着剧痛,把地上的纸箱撕开,铺到地上,蜷在上面……我感觉离墓穴近了,甚至愿意在疼痛中死去。
但我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痛苦挣扎的样子,我要在孤独中忍受痛苦,倾听心在悲凉地哭泣。偶尔想起朋友,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官员也有草根,有大款也有异类,多极了。过去我喜欢交友,但大部分友谊像纸房子,看上去雕梁画栋,一阵风吹过来,窗户也破了,门也破了,甚至整个房子被吹进垃圾堆。我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一开始轰轰烈烈,没多久无声无息。有谁会对一个赌得全身精光,欠下一屁股赌债的赌徒感兴趣呢?落难的时候,很少有人会诚心帮你。只要肯向他们乞讨,大款朋友牙缝里剔出的肉屑,也够我隐姓埋名不用劳动度完余生。但是人可以活得很卑微,却不能没有做人的尊严,即使死去,也要让仅有的那一点点尊严遮住羞红的脸。
我在挤公交车去找工作时,看到一个下车的胖京丫捂着嘴,对着拿着一个鱼皮袋子的外地老乡,连连叫嚣:“脏死了!”仿佛自己身上也散发出了臭味,回到家赶紧花五元钱洗了个澡。
从洗澡堂回地下室的路上,遇到一伙人,穿着“易居搬家”的深蓝工作服,正在吃饭。我猛然意识到,也许这是我的新路,便大着胆子走上去,对一个面相慈善的人说:“你们需要人吗?”
那人回答:“需要。”
我决定抛弃了可怜的虚荣,用汗水去换取面包,却没想到重生的第一步来得这么容易。我不怕出力,干多重的活都行,就算长长见识。我十分珍爱这第一份工作,也很卖力。我上了岗,以为中了彩,后来才知道搬家生意火爆,搬家工人难招,这也是城市最好找的活。同行看我岁数大,大件的包装箱不让我搬,只搬小件和杂物。箱式货车拉满了家具、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电脑、打印机和大大小小的纸箱,五六个工人站在物品中间当肉垫,同事嘻嘻哈哈笑话我的大肚子。我说有一回家乡发洪水,堤坝决口了,怎么也堵不住,直到我跳下河时才堵住了。他们问咋回事?我说我是草包啊!小工人笑得头碰到电视机角上,我也笑了,这是我离家出走以来第一次笑。接下来的三天,我给三个不同的客户搬家。
给教授搬家,满屋子的书,每一本书都夹着一些纸条,我翻看到一本《白鹿原》,纸条子写的是:“白嘉轩被打断了腰,他只能是佝偻着身子像狗一样行走,他的躯体弯折了,可是他的思想、他的‘正义’、他的精神没有夭折,他还是一个大写的人。”这是一段多好的话呀!他做大写的人,我却变成了流浪的狗。
为体操运动员搬家,满屋子的奖杯和巨幅照片,他的荣誉溢满了他的新家,而我却差点毁了谢家的几世清名。
给公司搬家,我没有足够的力气搬动一个并不大的文件柜,用肥胖的肚子作支撑,双手紧紧抱住像抱着一个千年古董,放下文件柜时已经满头大汗。一个二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走过来,用细细的指头指着我:“嗨,胖子,把文件柜搬到这边来。”我看着这个比我小十几岁的晚辈,抓住他细细的指头轻轻地帮他收回去,然后蹲下身子,艰难地抱起文件柜放到他指定的位置。
几天下来,扣了工作服及吃饭的钱,我剩下五十元的工资。繁重的劳动使我明白了体力劳动的艰辛,不能再待下去了,这样下去怎么能拾回自己的尊严呢?
二求职奇遇
早晨5点钟起床,我细心地刮掉络腮胡子,对着公共厕所的镜子照一照,镜子中的中年男人似乎精神饱满,整整衣襟,理理头发,直到对自己满意了才出门。
从海淀黄庄站下车,步行到海淀中街南口,到达北京人才市场海淀分部。一千多平方米的招聘现场,正面是巨型显示屏,旁边是六七十个固定展位和一些洽谈间。9点一过,大厅就像变魔术般挤满了人,前簇后拥,你推我挤,大多数人眼里充满迷茫与无助,在寻找着什么,很少与人对视。招聘单位的主管像看着菜市场的一堆堆白菜一样看着应聘的人员,冷冰冰地回答着问话。电子招聘信息屏幕不断地滚动,网络工程师、软件工程师、通讯工程师,有许多工程、金融、财会等热门专业,都与自己无缘。
气派的摊位不行,只好穿过人潮,挤到一个小摊位前。还没等我开口,负责招聘的老师大概是为了节约时间,根本不看我花了很多心思,字斟句酌写好的简历,劈头就问:“你什么文凭?”
“研究生。”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和我交谈,自然觉得得意。
“哪的研究生?什么专业?”
“中央党校的研究生,马列……”
“我们不要马列。”天哪,这么干脆!
“你会外语吗?”
“不会。”当时我也想学好英语,可没背几天单词就搁下了,真是学到用时方恨少啊。
“你会电脑画图吗?”
“不会。”我只会上网打扑克。
“你懂财务吗?”
“不懂。”我这辈子只晓得赚钱,却不懂财务。
“你有什么资格证书?”
“啥都没有。”早年有一个电工证,可惜丢了。
招聘主管冰冷地问了一句:“那你会啥?”
我估计这是最后的问话了,便迫不及待地说:“我会讲话。”
招聘主管看着我,露出牙肉大笑:“谁不会讲话,我们这里不招哑巴。”
我沮丧地离开人才市场,曾经自己招聘面试过许多人,到人才市场应聘还是第一次,刚刚建立的信心和满心的欢喜却被兜头的凉水浇灭。
“老师,”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时,一个少女在招呼我,“老师,您等一下。我们公司需要您这样的人才。”一句话把我从冰窖拉回温暖的阳光下,人才,自己不就是人才吗?
“老师,我观察您很久了,您很儒雅健谈,您来我们公司,一定会大有作为的。”少女清纯的眸子告诉我,她很真诚。
我和赵爽来到麦当劳,要了两杯可乐聊了起来。赵爽的普通话很标准,说话很有礼貌,有着女性特有的体贴。她约我去参加美国友邦保险北京分公司的创业说明会,于是我跟着她坐公交挤地铁,来到朝阳区一座豪华大厦,顺着礼仪指示牌找到三楼的大会议室。会议室门口赫然立着大幅标语:“今时今日的成功/需要200%的努力/除了100%的投入以外/还必须选择一个/能对您的努力相应/回报100%的行业。”
大会议室有许多人入座,男的干净整洁,女的礼貌端庄。大厅播放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命运》,乐声扣人心弦,我的心随着音乐起伏,时而紧缩,时而舒缓,我的人生也在接受命运的挑战。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各位成功人士,大家好!”
我心想,我算不算成功人士呢?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肯定算。
气宇轩昂的赖总讲话:“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在就业形势非常严峻的今天,我们希望能为求职者打开一扇创业之门,保险营销可以说是一份无成本投入可以自主创业的职业,经过公司全方位的保险、营销及金融理财知识的培训,营销员可以成长为保险销售专家或理财顾问,实现创立和发展自己事业的理想……”
接着“热血英雄”“精英挑战赛冠军”分别做了煽动性的演讲,台下发出狂热的欢呼。我想离开,在我看来保险业是借助别人的激情使自己赚钱的行业,看过太多的热闹,不想参加喧嚣的聚会了。
一位穿着白色职业装的中年女性,优雅从容地走上讲台,环视会场的人一分钟后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属于自己的奔驰宝马,后来老公破产,我们一无所有。老公心不在焉,开车出了车祸……”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感染得会场里的许多女孩也眼噙泪花,“当六十万元理赔金送到我家时,全家人都哭了,我老公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保险金,是沉甸甸的爱与责任呀。”
爱与责任,仿佛迷茫中出现一道闪电,震撼着我的心灵,自己对亲人有几分爱与责任呢?正像哥哥告诫的,人生是一种责任,对父母有赡养的责任,对子女有教养的责任,责任乃是人生的基石。多想责任才能少点荒唐。爱与责任这两个词像两把尖刀直刺我的灵魂。
主持人在呐喊:“用你的努力,用你的智慧,用你的真诚,用你的热情,来获取属于您的财富、尊严、荣誉和快乐吧!”
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屈辱。赵爽看着我扭曲的脸,有一种读不懂的陌生。
主持人:“下面,是我们今天创业说明会的最后一个环节,自由交流。请各位尽情地畅谈自己的感想!”
三自由交流
我不知道怎样走上讲台的,也记不清如何接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前排的赖总微笑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黑压压的一会场人的脸变成了无数向日葵朝着自己。我顿了顿神,渐渐放松了,旁若无人地讲了起来——
刚才那位美丽的老师讲到爱与责任的时候,我的内心翻江倒海,我是一个不懂得爱和不负责任的人。
二十年前,我十八岁,哼着一首流行歌曲《黄土高坡》:“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揣着五十元人民币从黄土高坡的关城第一次来到北京。
北京是一座美丽的城市,红墙黄瓦,金碧辉煌,长安街又宽又长,道路两旁绿树成荫,鲜花盛开,高架桥上各种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北京真美,我爱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