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熟睡的儿子,安老师又说:“我要不在了,给儿子改个名字,改叫本分吧。让他长大后本本分分做人,不要参与政治。在政治风暴中,咱们这些人太渺小了,比蚂蚁都渺小,一捏就粉身碎骨。”
尽管媚媚作了最坏的打算,但无论如何不曾想到,安老师是以那种方式被推上断头台的。
那天,她一个人在家里,紧紧地搂着还不明事理的儿子。家属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她的心灵在震颤,浑身在发抖。她记不得是怎样熬过那个上午的。时钟指向了十二点,她知道安老师已经被子弹击中。她似乎也被击中了,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儿子的哭叫惊动了邻居。邻居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那时候,谁敢和死刑犯人的家属接触啊!而且媚媚的家门口,贴着造反派的最后通牒:限反革命分子三天搬出住宅,否则,将采取革命行动,一切后果由反革命分子的徒子徒孙负责。
这个邻居悄悄找到马立昌。马立昌领了几个人,将不省人事的媚媚送到了医院,又设法将媚媚的哥哥找来。媚媚的父母已相继去世,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哥哥是个没主心骨的人,一切由嫂嫂说了算。看着躺在医院过道长椅上的媚媚一动不动,像个死了的人。输液吧,要交钱,嫂子不愿意出。尤其是对有这么一个死刑犯人的亲戚,嫂嫂感到败兴,抬不起头来,不想沾边。医院里也乱成一团。来了一个医生,胡乱地看了一下,就扬长而去,不管不问。嫂子主张熬着死了算了。哥哥实在于心不忍。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有个老头出现了。他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媚媚,表示愿意承担所有的费用。但有一个条件,媚媚就归他了。嫂嫂欣然同意,将媚媚丢给这位老头就心安理得地走了。
老头将媚媚转到另一家医院,输了两天液,就把她接回了他在小枣沟的家里,在老人的精心护理下,她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了。当她第一次清醒过来,发现旁边睡着一个陌生男人,她惊呆了。她没有力气做任何反抗。她早已对生失去了信心。她想死,可是连死的气力都没有。安老师留给她的新生命在她腹中骚动。为了这个小生命,她不能死,她必须顽强地活下来。
她,一个死刑犯人的家属,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她没有工作,没有住处,原有的房子已经被学校收回。老头给了她和儿子一个栖身之地,一个不被人打扰的相对安静的环境。房子虽然破旧简陋了些,但毕竟能遮风避雨啊!老头还能供她和儿子吃,让她母子俩能生存下去,她还要有什么奢求呢。她默认了和老头的关系。
老头无儿无女,旧社会做点小买卖。新中国快成立的时候,有了自己的一个杂货铺,新中国成立后被定为小业主。公私合营当了一段商店的经理,后来被莫名其妙地打成历史“反革命”。每次“运动”一来,就被整治一番。“文革”初被街道居民拉出来斗了几次,后来就没人管他了。他成了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快活人。一到晚上,他就拿上大布袋,到大街上去剥大字报,大字报一层又一层,厚厚的,一剥就是一大袋子。白天卖给收破烂的。有一次他把人家刚贴上的大字报给撕了,被造反派碰上,浇了他一身的墨汁,像只乌鸦。媚媚一声不响地端来水,帮他把身上洗干净,又把衣服洗干净。那衣服早已变得黑乎乎的,根本洗不干净了。老人就穿着这身衣服,照样晚出早归,继续他的这项事业。
老人对媚媚十分体贴,很会照顾人。他从来不强迫媚媚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更不强迫一定和她过夫妻生活。老人说,他这间土坯房,在媚媚进家之前,还从没有一个女人光顾过。有个女人在屋子里,他就满足了。时间一长,媚媚感到老人是个善良人,有仁爱之心。在那个阅尽世态炎凉的岁月,遇上这么一位好心人,也算有了寄托。她主动提出要和老人成为合法夫妻。领回结婚证的那天,老人十分兴奋,特意买了一瓶老白干,一包花生米,二两猪头肉,一边喝酒,一边端详着媚媚,把本分抱了又抱,举了又举。他跳到炕上,撕开贴在墙上的旧报纸,报纸下,整整齐齐贴着几溜十元一张的纸币。他脸上泛着红光,撸着没有胡须的下颌,指着墙上的纸币说道:“这些钱,都是你娘儿俩的,足够你们生活到本分长大。等本分长大了,找份工作,生活就有保障了。我一个孤老头子,花不了多少钱,等我一死,找张席子一裹,随便扔到什么地方就行了。你就安心在家待着吧。”
那一夜,老人没有睡,他就坐在一旁,一夜不眨眼地端详着熟睡的母子俩,就像一个守夜人。媚媚后来发现,自那夜开始,老人经常这样守着她们母子。有天半夜,媚媚醒来,发现老人仍在那里坐着。她和儿子的身上,多了一条被子,是老人的。她心头一热,眼眶不觉闪着泪花。她硬把老人拉进自己的被窝。老人浑身颤抖,老泪纵横。媚媚十分担心地问他怎么啦。老人哽咽地说,他太兴奋了,太幸福了,太满足了。他还说,他太替媚媚惋惜了,媚媚你这么好的女人,落到这种地步,他太难过了。你媚媚对我越好,我就越难受,越受不了。说到伤心处,一老一少竟抱头痛哭起来。
第二年,女儿出世了。媚媚有了新的希望,新的寄托。
安本分逐渐长大了。安老师留下的唯一财产,就是一批书籍。学校都处在瘫痪状态,孩子们都不上学。安本分就在家里自己看书。直到他到了工作年龄,没有进过一天校门。
老人的一个亲弟弟是临阳石油公司的职工,早年离异,身边没有子女。因病去世后,老人经过各方运作,让本分顶替死去的弟弟到石油公司当了工人。从此家里算是有了个挣钱的人。这时候,贴在墙上的纸币也所剩无几了。这个家就靠本分支撑。
老人在几年前过世。媚媚没有照老人所说用席子一包一扔完事,而是送火葬场火化,并买了一个像样的骨灰盒,存放在火葬场。骨灰盒上端端正正写着“妻媚媚、儿本分、女晶晶敬挽”字样。
本分的血管里流淌着安老师的血液,天生的倔劲,表面上不多说话,骨子里倔得很,绝不随大流。近两年汽油供应紧张起来,价格的双轨制,给一些不法之徒造成了可乘之机。于是,石油公司的一些人和外部的不法分子勾结起来,大肆倒卖计划内供应指标,获取差额利润。本分所在的加油站就是一个非法交易场所。本分看不惯,于是向公司领导反映。结果,倒卖石油的人没有受到查处,而安本分却莫名其妙地被开除了。媚媚既难过又生气,责备本分不本本分分做人,管那么多闲事,自己倒了大霉。
有人告诉本分,临阳石油公司归省公司管。他们在临阳的势力很大,省里会好一些。于是,本分就开始向省公司反映,但迟迟没有结果,突然又来了个强奸未遂被抓进监狱。真是祸不单行。
这些天,媚媚到处奔波,设法营救儿子。其实她早已知道我在石油公司,一是怕影响我,二是有自卑感,一直没有来找我。她也不让本分来找我。这次要不是公安分局刘科长告诉她我是目击证人,她仍然不会来找我。
夜深了。我送媚媚回家。生活的风刀霜剑在她脸上刻上了许多皱纹,头上也生出些许白丝,但这些并没有能够掩盖她当年美丽的影子。她走路时的优雅姿势,仍是当年那样。
她没有邀请我进她家,我也没有提出要求。我目送她进了院子,进了家门。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女孩子扑向她,并传来带哭腔的一声:“妈——妈!”
我伫立着没有马上离开。我在思考着如何帮助这个不幸的女人摆脱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