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是这么当上经理的!这种结果让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让我感到有点沮丧,有点泄气,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肖慧敏发现我脸色不对,关心地问道:“怎么啦你?我哪儿说错了吗?”
我自嘲地说:“没什么,原本我想是凭自己的能力来担任这个经理,不想是通过后门当的官,这个官的含金量都被蒸发了。”
“你少来这套,这怎么叫走后门呢?”肖慧敏不以为然,“只能说明你的运气好。咱那位大姨父,考察组那个最年长的,是个十分讲原则的人。你要是个窝囊废,对不起,你亲自去他那儿走后门,他也绝不会支持你。告诉你吧!你的那个竞选演说,他十分欣赏,听了以后他就认定你可以,经理工作肯定能胜任。事实证明,老头的眼力就是不错,你干得不是很好嘛!”
这样一解释,心里又稍舒服了一点。
我俩就这么谈着,聊着,忘掉了时间,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她始终不谈她自己这些年的情况,一涉及这个问题,她就闪烁其词,支吾几句,岔开话题。我感觉出她似有难言苦衷。
她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的八九岁,小的五六岁。两个小家伙不知为什么争了起来。肖慧敏不由分说,每个人的屁股上拍了几下,喝住他们。我开玩笑地说:“我正好有两个女孩,将来嫁给你两个儿子算了。”
“真的?可别反悔!”她听了并没有笑,而是挺认真地反问。我赶紧解释,说是开个玩笑。况且,我的两个女儿的年龄比她的儿子要大许多。
“我知道你是开玩笑。”她仍然很认真,“但我倒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俩没能走到一起,我们的后代能走到一起,也不错嘛!”
她的话语里饱含着真情与苦涩。这使我很意外。我俩长久地沉默不语,怔怔地望着车窗外。窗外的景色迅速地向后面退去,使目光无法盯住某一个景物,更无法留在记忆中。
她起身上厕所。人很多,她无奈地排队等候。我和她的两个孩子聊起天来。老大挺顽皮,他挺能说的,有问必答,反应迅速。他竟然说知道我。他说他爸爸妈妈吵架时,经常提到春霭这个人,原来我就是春霭,见到我他表示很高兴。他还说他妈妈见到我一定也很高兴。我拍了他一下后脑勺,要他别瞎说,他挺认真地说:“真的,我不骗你。爸爸妈妈经常吵架,还打架。妈妈打不过爸爸,常挨打。爸爸总是说,找你的春霭去吧!”我陷入深思,他又补充道:“放心吧!我不会告诉爸爸说见到过你的。”
列车进入了夜间行驶。我和肖慧敏没有丝毫的睡意,仍在私语。为了逼她谈她家庭的事,我将她儿子的话告诉了她。她低下头,轻声哭泣起来。
常队长在学校是工宣队队长,整天吆五喝六,好像挺威风的,可一回到工厂,就变成了普通工人。他所在工厂也是两派,常队长属“震派”。他在厂那阵,全厂不得安宁。正好,要从厂里抽调人员开进大学,厂里就像打发瘟神似的把常队长送往大学。所有的学生毕业离校半年后,工宣队陆续撤离了学校,常队长回到工厂,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仍旧当他的维修工。不过在他的生涯中,参加工宣队这段历史,着实是他最光彩的一页。更让他得意的是带回来一个大学生妻子,给他脸上增了不少光,厂里的工人都刮目相看,都说常队长是王八走了鳖运,天上掉下个馅饼,让人羡慕不已。
按说常队长应该知足了。特殊年代,给他提供了那么好的机会,找下个无论哪方面都比自己强的妻子,理应百般爱抚才是。可常队长有福不会享,把妻子的优越条件看成了他的包袱,总是担心妻子看不起他,害怕妻子过河拆桥,顾忌别人讥笑他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粪堆上插了朵鲜花,因此处处对妻子设防,时时挑妻子的不是,耍大男子的威风,想用拳头、巴掌来制服妻子。结婚以后,他们几乎是三天一吵五天一打。
肖慧敏后悔不已,知道她的选择酿成了大错。可是她无法摆脱。她心里清楚,这桩婚姻自己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她是用婚姻做赌注,来摆脱政治上的困境,用婚姻做条件来换取留在省城、留在省直机关。目的达到了,个人幸福却毁了。这能怨谁?这是她自己愿意,没人强迫她。这些,能公布于众、能昭示天下吗?她只能忍着,只能自己吞咽苦酒。表面上还得维持这个家,还得装出很幸福的样子。
每次冲突,先是妻子忍受不了丈夫粗俗无知的表现便开始口舌战,三个回合后理屈词穷的丈夫便拳脚相加,妻子便求饶,甚至下跪,哀求他不要往脸上打,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她需要脸面。常队长抓住她这一点更是为所欲为。丈夫性欲极强,将妻子拳打脚踢一通后,还在喘着粗气,那股神经又来劲儿了,欲火一起,就非要和妻子发生性关系不可,不从就又是一阵乱打。妻子产生了性恐惧,一看见丈夫脱得赤条条的,她就心慌,头晕,浑身瘫软,像大病一场。第二天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坚持去上班,还要显出精力充沛的样子。她像一头软弱的羔羊,整天和一头野兽相伴。
常队长是内战英雄外战狗熊。他只是在家对老婆逞凶,而一到了外面就成草包一个了。有天儿子半夜得了急病,肖慧敏忙于照料孩子,打发常队长去机关医务室叫大夫。两个小时过去了,也没见他回来。肖慧敏急忙自己抱起孩子到医院急诊。回到家常队长在睡大觉。她气不打一处来,问他找的医生呢?原来他压根就没敢敲大夫的门,在外面泡了一阵子就回家了。肖慧敏自己要有个病什么的,常队长从来不陪她上医院,甚至两次打胎,都是她自己去,又自己回来。
为了能改变这种状况,肖慧敏做了不少努力。她通过关系将丈夫从工厂调出来,到劳改局下属的一个劳教砖场,先当看守,后来又转成干部,再后来提拔为副队长,相当于副科长。无论官大官小,总算脱离了工人身份,当上了干部,和妻子之间的反差小了一点。夫妻之间的关系有了一定的改善,但没有根本的改变。肖慧敏明白,根本性的差异不是靠当上了干部就能改变的。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痛苦的。肖慧敏对此有了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感受。可是,在中国,又有多少婚姻是有爱情的呢?
她就这样来来回回思考着,犹豫着,是结束这场婚姻还是继续忍受下去呢?
天亮了。列车在山间穿行着,速度很慢。虽说时令已是春天,但窗外的山峦还没有一点绿色,毫无生气,人们感受不到春的气息。肖慧敏望着窗外慢慢向后移动的山峁土岗,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婚姻就像这座土山,长不出绿草。”目光中透着悲伤和无奈。
“有所得就有所失。”我真心想安慰她。然而,适得其反。
“你在挖苦我!”她将目光从窗外移向我。她并没有因为我那句话生气,而是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你可别误会,仅仅是如果,如果当初……咱俩不分手,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没有回答。因为真的没有想过,即使想也想不了那么深,谁能知道会是什么样呢?也许幸福,也许不幸福,也许有新的烦恼。说到底,天底下好多事情,没人能说得清楚。就和打麻将一样,脑袋聪明,可从打牌中分析到谁要什么牌,但自己下一张拿个什么牌他却一无所知。
火车进站了。常队长在站台接站,他一见我和肖慧敏一同下车,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不情愿地和我握了握手。我想作点解释,被肖慧敏拦住了。她拿起两袋海鲜要我拿上。我执意不肯,她怒气冲冲地说:“你要不拿,以后永远不要再见面。”我悄悄瞟了一眼常队长,他正阴着脸,故意看着别处。肖慧敏在我脸上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怎么回事?往哪儿看呢?你是不是个男人!”
我接过海鲜,拉上侄儿想先走,又被肖慧敏喝住了:“着的什么急呀!一起走。”
到了车站广场,常队长推来自行车,将几个包捆到车后座上,看都不看我一眼,独自骑上走了。我马上要换乘回临阳的火车,急忙和肖慧敏告别。
急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没有留下肖慧敏的通讯地址,又返身。发现她还站在原地望着我。我的返回她像是预先就知道似的,没等我开口,她就脱口而出:“联系方法先不告你了,回头我会跟你联系的。”
买了去临阳的车票出来,肖慧敏仍然站在那儿,两个孩子站在她两旁。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向她挥了挥手,走进了候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