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点,火车到达省城,站前广场上一溜横幅,写着欢迎新同学的字样。每条横幅下面,是各院校的新生接站点,在我要去的那所学校的横幅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手拿一个用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大声吆喝着。我朝他走去,他热情地握住了我的手,口中一连声的“欢迎!欢迎”,顿时,一股到家了的温馨感觉充溢着我的心头。横幅后面,已经有一些先我一步到达的人在等待。没一会儿,校车开来了。拿喇叭筒的那个中年人招呼大家上车。我跨上车门时,中年人笑盈盈地向我点头,我心中又一热。在座位上坐好朝窗外看,才发现,中年人的笑是一种定式,对每个人都是这样。我嘲笑自己少见多怪,到底是小地方来的人。
轿车在林荫道上疾驰着。头一次来到省城,对街上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心里不断感慨着,到底是省城,城市的规模、品位、格调、气息比我们那个临阳市确实强多了。
校门口红旗招展。迎接新生的标语口号,洋溢着真诚和热烈。主楼门前,十几张桌子一字儿排开,一张桌子代表一个系。我走到中文系的接待站,桌子后面的女生笑容可掬。她接过我的通知书,很快在一张名单上找到了我的名字,做了个记号,又招呼旁边的两位男生,领我去宿舍。我被领到离主楼不远的L型楼。每间宿舍门上,都贴着人名。我一眼就发现了我的名字。屋子里三张上下床,我选择了靠窗户的那个上铺。
傍晚时分,同室的其他五个同学都到了。想到我们就要在一起共同度过五年的大学生活,大家都十分兴奋,几分钟的工夫彼此就都熟悉了。我们一起到学校后勤处领回当月的饭票,去学生食堂吃了来校后的第一顿晚饭,主食是馒头,副食是猪肉炖白菜粉条豆腐。饭菜别的同学做何评价我不清楚,对我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美的一顿饭,也是我几十年来一直记忆犹新的一顿饭。
晚上,在火车站接我们的那个中年人来到宿舍,问寒问暖,征求对伙食的意见。我们讲了一百个好,没意见。他很谦虚地说:“人多,照顾不周,请多原谅。”我们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心里十分激动,感到大学真是太好了。我们一起送他出门,楼道里几个高年级的同学一见他,便跟他打招呼:“二校长,又来访贫问苦了!”话语中带着调侃的味道。几天后,全校新生在大饭厅听报告,又见到了这位中年人,正在主席台上忙前跑后,一会儿摆茶杯,一会儿倒开水。我悄悄问政治辅导员,他任什么职务。辅导员哈哈大笑,说他是校办公楼的勤杂工。每年新生入学,他都要体验体验当领导的滋味。他在学校的知名度比校长不低,人们都戏谑地叫他“校长”。是个好人,没坏心眼儿,上上下下都不讨厌他,都愿意成全他,由他去过过官瘾,寻找一些满足。反正新生们都不明就里。
在下面的故事里,与二校长无关。我之所以要用些笔墨来介绍他,是因为他是我跨入大学认识的第一个人,是第一个让我感到大学真的美好的人。他的要求并不高,只求在新生面前体味一下当领导的滋味。然而,就是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愿望,也被扼杀了……两年后,他惨死在两派斗争的长矛之下。而凶手们,大多是由他从火车站热情接回的学生。
以上文字,就算是对他这个普普通通工友的纪念吧。
在报到截止的那天,肖慧敏终于出现了,是她到男生宿舍找到的我。将近两个多月没见面,感到亲切和兴奋。我内心的失落感一下子没有了。我忙问她这两个月哪里去了?她狡黠地一笑,算是回答。她有意岔开话题说:“别看我去哪儿你一无所知,但你的一举一动,我可是都了如指掌。你每天烧饼白开水,跑到蔬菜商店吃人家的黄瓜西红柿。在最困难的时候,一张汇款单从天而降,你就不管款的来由,大花特花……”她格格笑了起来。我被她说得很窘,脸红红的,追问:“怪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那张汇款单我也奇怪得很……”
“奇怪什么?是地址写错了,还是收款的人名有误,不都清清楚楚吗?”没容我回答,她就岔开了话题。我瞪着两只眼,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就又接着说了下去:“告诉你吧,你的那些情况,都是黄老师告诉我的。黄老师到家里来给我送录取通知书,我就问她,你在学校干些什么。她就都告诉我了。临走前,你猜她跟我说了些什么?”她并不要我来猜,抿嘴一笑,就又接了下去,学着黄老师的腔调说:‘肖慧敏啊,我可告诉你,你和春霭啊,不合适。’我说黄老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黄老师假装生气地说,你怎么会不明白。我说真的不明白。她说不明白就算了,反正你俩差别太大。我又问,差别在哪儿?黄老师不假思索地说,门不当户不对呀。我正听着入神,她不说话了,只是怪怪地望着我。”
我也不说话,思绪有点乱。弄不清肖慧敏说这些话的真实意图。我真想告诉她,我去找过她,没能进去。我感到两人之间确有一道无形的坎阻隔着。但是我没说。
她沉不住气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望了她一眼,“我说什么?”停了片刻,又接道,“我看,黄老师说得有点道理……”
“瞎说什么呀……”她打断了我的话,想了想,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剜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陷入了迷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