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作文讲评。安老师照惯例，拿起一本作文本，开始念。这是篇写学雷锋做好事的作文，说的是一个晚上回宿舍睡觉，听到男厕所有漏水声，原以为是男生在小便，再一听，是水管漏水。想到国家财产受到损失，在雷锋精神的鼓舞下，毅然走进男厕所关了水龙头。为集体做了件好事，心里十分高兴，回到宿舍，甜蜜地睡去了。
念完，安老师放下作文本，注视着同学们。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安老师是什么意思。平时我的作文念得最多，所以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扫向我，搞得我也莫名其妙。心想，我能写出这样平庸的文章来吗？
安老师叫起了佘媚媚。“佘媚媚同学，男同学小便的声音，你是怎么听出来的？”佘媚媚的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咬着嘴唇不回答。教室里这里那里响起了压制着的笑声。“一个女同学，贸然闯进男厕所，遇见男同学怎么办？引起误解，你如何说得清？”
这回是哄堂大笑。同学们笑成那样，安老师十分不解，疑惑地问：“你们笑什么？”不问不要紧，一问笑得更厉害了。安老师似乎终于明白了同学们为什么会笑，于是朝佘媚媚摆摆手：“你坐下吧。……我的意思是写自己熟悉的东西，写真人真事，写真实感受，不要编，只有这样才能写好作文。”
佘媚媚招致的非议和批评太多，似乎习惯了，她从来不当回事，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但她也不是无动于衷，毫无反应。比如对黄老师的批评，她常常用沉默、用白眼来表示不服。这次安老师对她的做法，有的同学说是当众羞辱，可佘媚媚却没有表示出任何的不满；相反，下课以后，她反而神采飞扬，异常兴奋，让人觉得有点反常。没多久，就听到传言，说佘媚媚常常到安老师的宿舍去，一待好长时间，有点不正常。
听到这些传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佘媚媚怎么样在其次，主要是为安老师担心，我不愿意看到因为佘媚媚从而影响到他的声誉。安老师在我和同学们的心里，有着崇高的地位。
安老师三十大几了，仍然是孤身一人。他是北京某名牌大学哲学系的高才生，在校读书时就已经在国内有影响的理论刊物上发表文章了。他的一篇文章，对中国社会是否已经是社会主义社会提出质疑。他认为，从一种社会形态进入到另一种社会形态，是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期，从时间上来讲，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时间段。新中国的建立，是一个时间点，是政权的更换，不能以这个时间点来划分中国社会形态的变化。文章从社会主义社会的基本要素、基本特征以及当时中国社会的基本状况来加以论述，以此来证明他的论点。这篇文章发表后，在理论界引起了巨大轰动，反应各不相同，褒贬也不一致。一致的看法是，这位年轻人才华横溢，勇气可嘉。就是他的这篇文章，成了他命运中的一道坎，在1957年，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先被发配到省里的一个农场，两年后调来临阳市。市人事局像接了块烫山芋，不知该如何安排他的工作。好在五中校长和他是校友，加之学校正好缺像样的政治老师，校长向有关领导作了庄重的承诺和保证。就是说，接收安老师到五中任教，校长也是冒了风险的。
安老师来到五中后，先是教政治课。后来有人提出，像他这样出身不好，本人又有严重政治问题的人教政治不合适，便改教历史。而近代史又要涉及党史，还是觉得不合适，教了一段便又改教语文。其实细细推敲起来，教语文也未见得合适，语文课本中涉及政治内容的文章数量比历史课上的还多。庆幸的是，他身体瘦弱，否则的话，也许有人会让他去教体育。
不争的一个事实是，无论他讲什么课，同学们都爱听。枯燥的政治术语、哲学概念到了他的嘴里，都变得生动活泼、妙趣横生。浩繁的历史年代、历史事件，经他一梳理，变得清清楚楚、明了易记。他讲起语文课来，更是充满诗情画意，常常将历史、政治课里的有关事件、内容、背景巧妙地揉进课文里，让人得到一次情操上的陶冶。总之，大多数同学有一个共同感觉：听安老师的课，是一种享受。
他来上课时，胳肢窝里夹一本书，班长一声“起立——”同学们的屁股还没离开板凳，他就摆手示意让同学们坐下了。下课铃一响，班长“起立——”声还没落，他就将粉笔头一扔，夹起书走了。只要是上他的课，同学们感到十分轻松。他讲课时惜字如金，极少在黑板上大片大片地写字，但凡写到黑板上的字，一定是这堂课的核心内容，就像一首诗的诗眼，留给人的印象极其深刻。他极为低调，平易近人，不事张扬。他不轻易表扬同学，也不批评同学。他私下说过，他的表扬和批评，不但没作用，反而有害处。他永远谦恭虚心，永远行走在教研室、教室、宿舍三点一线上，永远默默耕耘。他头上虽然顶着让同学们感到心悸的政治帽子，然而，丝毫没有减弱同学们对他的尊敬和爱戴。
我是语文课代表，无形中与他有着更密切的关系。同学们称我是他的得意门生。因此，听到有关安老师与佘媚媚的议论，心里十分着急。但愿都是流言蜚语。
这天上午，正在上物理课。物理老师是个女的，快四十岁的人了，仍然扎着两根小辫子，整个面部像是一朵霜打了的花，没有展开。五官以鼻子为中心靠得过于紧凑了些，再戴上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更显得拥挤了。讲课时，她的手指习惯性地不停地推动镜框。一上她的课，课堂上总是乱哄哄的。她全然不顾，照着讲义一刻不停地讲着，不停地在黑板上写着，常常是写不下了，还要擦掉一部分继续写。或许是准备的东西太多，总也讲不完。下课铃响了，下堂课的老师都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她这里却照样无法结束。有个同学尿频，早就憋急了，边举手边嚷：“老师，撒尿！”这无疑更给她添乱。
突然教室门开了，黄老师走了进来。霎时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黄老师在物理老师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便出去了。物理老师便喊道：“佘媚媚同学，你出去一下。”
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无心听课。物理老师十分懊丧，这堂课简直糟透了。
整个上午，佘媚媚没有回来。下午，佘媚媚也没有回来。一连几天，佘媚媚都没有回来。一种异样的气氛在同学中间漫延着。
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下午刚下课，同学们正准备去操场活动。佘媚媚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袅袅婷婷走进教室。教室里立即寂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她。她脸上露出微笑，不慌不忙地走向自己的课桌，将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书包，往背上一搁，朝大家笑了笑，一扭一扭地走出了教室。
佘媚媚走了好一阵子，教室里仍然保持着静寂。不知为什么，同学们谁也没有去操场，都留在了教室里。后来，教室里开始发出了轻微的议论声，互相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没有人能回答这个疑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