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家原本住在工厂西边的砖砌窑洞里,这里是当年国民党军队的兵营。解放后,工厂在周围盖起了许多宿舍。不知哪位厂领导突发奇想,全厂搞了一次住房大调整,要按照上班距离的远近,重新分配。为此,全厂专门停产三天,进行大搬家。那几天的景象十分壮观,家家门前堆放着家具衣物,活像一个个杂货铺。厂里的汽车全部出动,穿梭往返。每个宿舍区都是人声鼎沸,纸屑飞扬,热闹异常。
按照调整原则,哥哥应该调到厂区东南面的楼房区。那片楼房有几十栋,盖好才一年多。设计图纸是苏联专家提供的,房屋结构是照苏联老大哥的习惯设计的。
听说要住楼房了,我和小侄儿们都十分高兴。当时,挂在人们口头上的话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据说苏联老大哥们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这就是人人都向往的共产主义生活。没想到一夜之间,我们就要跨进共产主义的大门了。
可是,嫂子却愁眉不展,常常和哥哥小声嘟囔着,嫂子突然宣布:不住楼了。于是哥哥分到的楼房和一户住平房的人家换了。嫂子耐心地向我们算了一笔账:楼房是集中供暖,冬季的取暖费扣除不说,还要另出一笔费用。住平房,既不用另外出钱,还可得到国家发给的取暖费。那些年我们这个家是从来没花钱买过煤的,烧的全是我和侄儿们利用假期捡来的煤渣。取暖费对哥哥家来说,是一笔额外的收入。来年的取暖费,嫂子常常在今年就派上用场了。一旦住了楼房,损失太大了。
不想住楼房,还不那么容易。嫂子从车间跑到厂部,找了这个找那个,没有一个领导敢做主。在嫂子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车间领导采取了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一旦厂里知道了追查下来,车间领导可以假装不知道。嫂子的决定对我和侄儿的打击太大了,但我们毕竟都是乖孩子……什么时候都是听大人话的。
没有想到的是,因为搬家,小三发现了姨妈送给我的钢笔和笔记本,为此引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嫂子给了我一只小纸箱,用来放些物品,平时就塞在床底下。姨妈给我的本和钢笔,我舍不得用,就放在纸箱里了。每学期用过的课本、作业本,也都堆在纸箱里。小三向来没我这么仔细,课本不等放假就差不多撕光了,笔记本更不用说,早就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小三开始以为我纸箱里不外乎就是课本和笔记本,对它是不屑一顾的,所以从未翻动过我的纸箱。因为搬家,我重新整理了一下纸箱里的东西,无意中小三发现了那两样东西。
搬到新家后,我突然发现放在箱子里的姨妈的全家照和笔记本都不见了。我断定是小三拿了。
小三先是不肯承认,接着耍赖就是不还给我。我去夺,他用身体死死压住书包。俩人相持不下差点打了起来。嫂子闻声赶过来,把我俩拉开。她问明了原因,逼住小三拿出笔记本。正要还给我,小三“哇”地大声哭起来,又一把夺过本子,用身体压在我床上,边哭边说:“不给,不给,就不给……”
嫂子无奈,提议道:“这个本子旧了,给了小三吧,明天我去买本新的,霭霭,你用新的,气死他。”
我说:“不用,我就要这本。新的给小三吧。”
其实我很清楚,如果我答应要新的,嫂子肯定会给钱去买,如果新的给小三,那就不会再去买了。哥哥回来了。他喝住了小三。别看哥哥平时不吭气,发起怒来,小三也怕。他俨然一位法官,坐到一张自己钉的板凳上,询问原因。嫂子还将她的处理办法也说了一遍。小三抢在哥哥表态前提出了另一种方案:“小叔叔还有一支钢笔。要不,把钢笔给我也行。”
我坚定地表示,两样东西一样也不给。因为,这是姨妈送给我的。
哥哥沉默不语。嫂子也不说话了。她一个劲地看着哥哥。
哥哥伸出手。小三无奈地将笔记本交到哥哥手上。哥哥收起了本子,就像老师课堂上没收了有的同学悄悄偷看的小人书一样。我和小三都低头不语,等待着哥哥的处置。
哥哥没有马上作出处理,让先吃饭。这顿饭一改往日吃饭时的热闹劲,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到吃饭时发出的“哧溜”声。哥哥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他一边吃,一边在思忖着什么。
小三第一个撂下碗,回屋了。他面朝墙侧身躺着,故意不理人。不一会儿,哥哥嫂子相继进来了。哥哥将笔记本随便翻着,发现中间有一页写着字,重新翻到那一页,认真看了一会儿。
哥哥认字不多,是在工人速成班里扫的盲。所以,他看东西很吃力。
那一页上的字,是姨妈写的,我看了不知有多少遍。哥哥让我念给他听。上面是这样写的:
“春霭,春日之云气也。可怜的孩子,姨妈不能陪伴你了,忘记我吧。共产党打下江山了,才敢告诉,你生父是共产党人。你不应该在姨妈的阴影中生活,应该争取到应该得到的。”
姨妈的字隽秀而舒展,既没抬头,也没落款,更没有年月日。我猜想是决定离开人世前写的。给人的感觉是在要不要在本上写点什么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似乎她本想把我应该知道的事情都写在本上,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又没有这样做,但又忍不住透露出了一些信息,并向我作出了某种提示。可能她把握不住今后的时世,认为写多了反而对我不好,或者是认为我还小,不便多讲……但无论如何,姨妈在简短的文字中,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这名字的来历和生父的政治信仰。至于生父究竟是谁,字里行间仍然看不出来。
我试探着问:“哥,你认识我生父吗?”
哥哥从深思中回过神来。他微微点了点头。“认识。只是此前并不知道他就是你生父。看了姨妈写的,敢肯定了。”
哥哥破天荒地打开话匣子,讲述了在小说和电影里才会看到的故事。
姨妈来到村子的时候,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完全像个小女孩,是发祥领回来的。开始,哥哥以为是发祥的女儿,后来才知道是他的小老婆。住了一段日子,发祥把姨妈一个人留在村里就走了。临行前,发祥将姨妈托付给奶奶,说上海几个老婆联合起来欺负姨妈,只好把她送回村来,让奶奶关照一下。发祥从小是吃奶奶的奶汁长大的,无论他后来怎样得势,怎么不是东西,但对奶奶还是比较尊重的。
姨妈一个外来女人,又有发祥的背景,村里没有人搭理她。奶奶因为有发祥的嘱托,自然少不了来往。这样,我的母亲与姨妈也逐渐熟悉起来,愈来愈密切,最后好得就像亲姐妹似的。
母亲和姨妈相好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家也是外姓,在村子里同样受排挤,就这一点也算是同病相怜吧!
在哥哥的记忆中,他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当他五六岁的时候,父亲也去世了,俩人得的是同一种病。从此母亲就没有再嫁人,独守空房。可是在哥哥十五岁的时候,又有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弟弟,使他十分尴尬。
当时,哥哥曾怀疑过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对哥哥太好了,终究恨不起来。这个人是哥哥在龙头厂做工时认识的,北方人,长得高高大大,宽脸庞,浓眉毛,一股英武气。他姓陈,工人们都叫他大陈。大陈有文化,有学问,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谁也听得懂,听了让人开窍。他助人为乐,特别爱帮助有困难的工人兄弟。他的手艺高强,机器有了毛病,他一来准保手到“病”除,连日本工头也敬他几分。哥哥身体瘦弱,干不了重活,常挨工头训斥,时不时还得被鞭子抽几下。每当这时,大陈总是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给工头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使哥哥少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大陈和伯父的关系也挺好,俩人经常在一起,神秘兮兮的。有时候还到村里来,来的还有几个同在厂里做工的人,一块商量着什么。有时候太晚了,就在柴草房里蜷缩一夜。
母亲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大陈的。母亲长得很好看,和姨妈长得十分相像。这可能是俩人十分要好的再一个原因吧。
一天晚上,天下着雨。大陈来家里找伯父。俩人商量了几句,伯父就穿着蓑衣出门,连夜赶回工厂去了。大陈也要去,但母亲把他给阻拦住了,母亲说下雨天凉,会生病的。接着在大陈耳边叽咕了几句,俩人就出了门。这天晚上,母亲一夜没回来。
第二天一早,天刚麻麻亮,哥哥揉着惺忪的眼睛,拎着饭盒去上班。一开门,一个身影挡在门口。哥哥吓了一跳。原来是奶奶,像是在等什么人。她很不高兴,咕哝一句:“没了规矩。”返身进屋,狠狠地关上门。
雨停了,雾很大,整个村子浸没在浓雾中,静悄悄的。只听见“吱呀”一声响,姨妈家的后门开了,一前一后闪出两个人影。一个上了小路往镇上走,另一个朝奶奶家后门而来。透过雾气,哥哥认出了往奶奶家来的是母亲。母亲轻轻敲门,门半天没开。母亲自言自语道:“睡这么死。”哥哥返转身道:“奶奶刚才还在门口站着呢。”说着帮助母亲用力敲门。母亲阻止道:“你快上班去吧,我从前门回去。”哥哥急急往镇上赶路,没一会儿,就追上了前面那个人,一看是大陈。这时,哥哥应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老实巴交的哥哥没有往那方面想。大陈遇到哥哥,肯定十分尴尬,只是有浓雾的掩护,脸上的不自然也没被哥哥注意到。
后来,母亲的腰变得粗了起来,行动也笨拙起来。奶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哥哥这才感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天,哥哥在车间搬运东西,脚下绊了一跤,摔倒了。工头正好就站在旁边。哥哥下意识地伸手拽着工头的裤脚管站了起来,手上的油渍抹了工头一裤子。工头火了,举起鞭子一阵乱抽,非逼着哥哥舔掉油污不可。伯父看着听着,怒往心头起,火从胆边生,一个箭步蹿过去,把那个工头抽得哭天喊地。
祸闯大了。厂里叫来了日本宪兵队,要抓伯父。后来哥哥才知道,伯父是大陈发展的地下党员,当时正在策动一批青年工人投奔江北抗日武装。由于伯父的鲁莽,计划只好提前。在大陈的周密安排下,伯父带着哥哥连夜走了,没有来得及向母亲和奶奶告别,从此杳无音讯。
哥哥的讲述戛然而止。屋子里一片沉寂。小三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瞪着眼,张着嘴。他听呆了,我有点意犹未尽,想知道更多一些关于母亲的事。哥哥摇了摇头,说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尤其是母亲是怎么死的?他也想弄清楚。他分析,姨妈一定知道事情真相。可是,姨妈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