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迷者,黄裳之粉丝也。这名号,我也是近来才知道的。一位朋友告诉我,周作人迷,钱书迷,都过时了,现在读书界最时兴的是黄迷。
真的吗?我不太信。
我还哄你吗?!朋友有些不太高兴了。
我说,要是这样,我也算个黄迷。
朋友说,别不自量力了。黄迷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些人搜寻黄裳各种版本的著作,直可说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八十年代的旧版书,都卖到上百元。你啥时候下过这工夫?
我说,要是这样,我不是算个黄迷,而真正是个黄迷了。
就在我家客厅里聊天,我起身进了书房,片刻工夫,就抱出一摞黄裳的著作,计《花步集》(1982年花城版)、《珠还记幸》(1985年三联版)、《音尘集》(1996年辽教版)等十一二种,朋友大为惊讶。我说,还有一本《银鱼集》,不知塞到哪儿去了。
见朋友如此惊讶,我也就卖弄起来,说,我还做过当今的黄迷们绝没人做过的事儿。一九九四年春天,为了写《李健吾传》,我与谢泳同去上海徐家汇藏书楼查资料,因为李健吾在《周报》上发表过文章,便借出《周报》合订本翻寻。无意间看到黄裳在《周报》上连载的《关于美国兵》,以前就知道这书,遍觅不得,当即全文复印下来。试问当今的黄迷们谁手里有此书的复印本?
佩服,佩服。朋友不无嘲讽地说,当年爱之何其深,如今攻之何其烈,此诸葛之所以为亮也。
我说,还是下一句更适合我——此葛亮之所以为猪(诸)也。这么金贵的黄迷不当,却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写什么《黄裳:这样的藏品也肯卖》。
为人处世,别人多是前倨而后恭,你总是前恭而后倨,这是为什么呢?
我说,我当初喜爱黄裳,是喜爱他的文笔、意趣,后来发现此佬越写越差,早就没了先前的灵动之气。只能说还会写文章,难说多么会写文章,貌似高雅,实则俗媚。虽是北人,久居南地,过多地习染了秦淮的脂粉气,阴柔有余,刚健不足,敷衍成文,了无足观。先前以为是习染使然,现在才知道,是品格使然也。
前恭后倨,是我有所长进啊。
快别说什么品格,因人废文,我最讨厌这种论调。朋友大不以为然。
做别的要不要品格,我不知道,做文人还是要讲究品格的。不是说什么政治挂帅,立场鲜明,而是说人的品格,会影响到文的品格。比如奸诈之人,总要遮掩,做了坏事,总要粉饰,而世间事,不是都能遮掩,都能粉饰得了的。比如《山西文学》上最近发表的沈鹏年的《黄裳:爱书不能这么爱》中,黄以抢救郑振铎的一批书为名,借沈鹏年的银元金条,去买了嘉业堂散出的宋版书这件事。当初找那样的借口就错了,过后不还钱而以不副其值的书相抵更错,多年后又诬陷对方借他的书不还,更是错上加错。为了弭平这些凹陷,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写文章遮掩,言多必失,反而露了馅儿。常人都不会如此行事,黄裳是聪明人,何以出此下策呢?细看沈文才知道,原来沈退休后,曾在国外住过五年。黄先生大概以为沈侨居海外,不会回来,便可任自己信口编排了,没想到沈在国外住腻了又回来了。沈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回来知道此事,当然不会善罢甘休。骤起干戈,也就势不可免了。你能说这不是人格影响了文格吗?饰非之文,能说是有品之文吗?
你这张嘴呀!朋友无奈地说,可这么多黄迷,你总不能说他们都是有眼无珠吧?
当然不能这么说。不光不能这样说,还得说,凡黄迷都是好学之人、向善之人、谦恭之人。不尽黄迷如此,各类迷们都是如此。自己唱得不好,就迷歌星,于是歌迷生焉;自己长得不好,就迷电影电视上的名角,于是影迷生焉;自己学问不好,便迷那些有大学问的人,于是钱(书)迷、陈(寅恪)迷生焉。
太损了吧?
不,确实是这样的,不是刻薄,是我的亲身体验。我给你数数吧,改革开放以来,我当过多少迷:影视界,我最早是刘(晓庆)迷,现在是赵(薇)迷;主持人中,先前是李(修平)迷,后来是海(霞)迷;文学界,就更多了,依次当过郁(达夫)迷、胡(适)迷、李(健吾)迷、徐(志摩)迷,只有这个黄迷,是无意间当的,又是无意间舍弃的。我的体会是,凡是成了什么迷的,都会迷了心眼,缺了判断。歌迷影迷可以当,学问上,最好不要当什么迷。
为什么?
因为长得好,唱得好,有天生的,而学问上,没有天生的。再大的学问家,保不住也会有失误的时候,最主要的是,“良工不示人以朴”,他们粗糙的东西,隐秘的东西,我们不会知道,也就难以作出准确的判断。最好的处置是,他哪一样好,佩服他哪一样,千万别迷——犯了迷糊。
试举例言之。朋友又叫起板来。
我顺手拿起前几天刚看过的一张《文汇读书周报》(2007年3月23日),说,这里就有个现成的例子。三版上,这个叫张晖的北京作者,发了篇文章叫《黄裳早岁题跋一瞥》,说他最近一段日子,有福气时常阅读黄裳的旧藏。原来他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里,看到许多钤有黄裳印记、写有黄裳题跋的明清人集部书,且抄录了三则未收入黄书中的题跋。但他到底也弄不通的是,这些黄先生的心爱之书,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为文学所所收藏。文末感叹,新中国成立前后,正是私家藏书散出的年代,这些“黄先生的可存之书,最终仍不免散出的命运,真是奈何奈何了”。这位张先生不知道,可叹的不是黄先生而是他自己。黄先生看了此文,定会嘿然而笑的。
这有什么!朋友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朋友是个极灵慧的人,只是此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个福尔摩斯,而这位老兄则是那个憨厚的华生医生。我将报纸递到朋友面前,细细讲来。
可怜天下黄迷心!先卖了这么个关子,然后说,我一看就全明白是怎么回事。文中举的例子是清人的一部书,叫《荇溪诗集》,有黄的题记一尾跋二。题记中说:“此精刊本《荇溪诗集》,从原稿本订正若干字,亦嘉业堂旧物也,见诸又海架上,即购取以归。南浔刘氏书悉散出,唯清人集部尚堆置故里,此本不知何以在市上见之。三十八年二月廿日重阅因记。”也就是说,他的这本书,是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日以前买的。和他借沈鹏年的钱,买下那批宋版书是一个时期(新中国成立前夕)。而且是在同一家书店。只是这位黄迷,抄录时将“文海”误为“又海”。黄在多篇文章中都说过,当时文海书店的主人韩某,通过某种渠道购进大批嘉业堂的藏书,“满布架上”,甚为同行艳羡。我不相信这“满布架上”的旧书,全是宋元刊本。除少数宋元刊本外,只能全是明清刊本了。明清刊本中,自然以集部为多。有这一基本事实,怎么敢说“刘氏书悉散出,唯清人集部尚堆置故里”呢?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明明是瞎话,为什么又要这么说呢?不外两宗,一是欺人,二是欺己。想黄当时还是初涉此道,欺己的成分要大些——人总愿意自己买的是稀世之书嘛。
就这点水平?朋友又撇起嘴来。
听我往下说。后两则尾跋可就大有讲究了。先看第一个尾跋。是这样写的:“此嘉业堂散出之书,余获之沪肆。案: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乙编中有《梅会诗人遗集》,李维钧编,存十一种,此种在焉,或是其书焉也。庚寅三月廿七夜题记。”庚寅合公元一九五〇年,这时黄是《文汇报》的记者,时常去北京,眼界宽了,版本的知识也较前丰富,知道自己先前对《荇溪诗集》的评价过高了。既已收入《梅会诗人遗集》,就不是什么僻书。“此种在焉,或是其书也”,懊悔之情,溢于言表。
不对吧,你往下看!朋友愤愤不平地说。
我要说的正是这第二个尾跋。你看,黄先生是这样写的:“《梅会诗人遗集》共十三种三十八卷,去年春余于武林旧肆更收得六种十六卷,此《荇溪诗集》亦有之,然此者有旧人据原本校迹,仍可存也。壬辰正月十二夜醉后漫书。”这就是胡说了。既没有见原抄本或最早的刊本,怎么敢说这就是据原本校订?所谓的“校迹”,谁敢断定不是冬烘先生的臆改?前提已这样可疑,那个“仍可存也”,就十分勉强了。自诩精于明清版本的黄先生,为什么还要下这样的诛心之论呢?看看落款就一目了然了。壬辰正月十二,是公元一九五二年二月七日。不难推断,这则尾跋,是黄要将此书出手前,为了抬高其价,匆匆补上去的。因为,按他第一则尾跋所说,这本书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梅会是嘉兴的古称,就在上海跟前,乡贤遗集合刊,在前清是寻常之事,既已刊刻,其数断不会稀少。订正若干字,就有多大价值,怕黄先生也不会相信。万一被人看破呢,先留了一手,说他是“醉后漫书”,自可作为日后的搪塞。于是这本书,就顺顺当当地进了文学所的书库了。狡猾哉,容鼎昌(黄的本名)!
你怎么敢断言是黄裳将此书卖给了社科院文学所呢?朋友几乎要跟我翻脸了。
且息怒。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又回到书房,取出一本《郑振铎年谱》,只三下就翻到第四八七页一九五三年条下,指着倒数第五行说,请看:“二月二十三日,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成立,郑振铎任所长。”时间似乎迟了十几天,可你要知道,这类机构的设立,总是先筹备,再正式任命。这段时间,黄在北京上海之间跑来跑去,不会不预先闻知,闻知了不会不无动于衷。
北大的文学研究所与社科院的文学所,有啥关联?
你再看下面这行小字:“该所一九五六年一月改属中国科学院,一九七七年改属中国社会科学院。”一个新的文学研究机构成立,若有了办公的地方,第一件事是调人,第二件事就是买书了。该所虽说有何其芳主其事,调人与买书这样的大事,郑振铎不会不躬亲的。不一定是黄见机钻营,说不定还是郑振铎委托他购书的。他人书可购,自己的书当然也可购了。后来郑振铎与黄裳反目,原因种种,以我的推断,主要的,怕是郑先生识破了黄的这种伎俩。郑先生也是版本专家,这不是太岁头上动了土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噢,是这样的呀。虽不中,亦不远矣。朋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说像张晖这样的黄迷,不是可笑复可怜吗?
不管怎么说,黄先生还是近世以来,版本学方面的大学者吧?
我说,学者不外两类,要么博,要么精。黄的学问在明清集部版本上,以博而论,不及写《贩书偶记》的孙殿起,孙本是书贩,经手的旧书不知凡几;以精而论,不及精于校刊的谢兴尧,老北大中文系毕业,一生从事编目校刊,连胡适都敬他三分。在这方面,黄先生学无根底,见识有限,只能说雅好此道,得其门径罢了。虽多年贩书,所获不菲,只能说是行商,还达不到坐贾的派头。虽有集部方面的著作,也只可说聊备一格,谈不上广博,更遑论精深。
老兄,别这么刻薄了,公道地说说对黄先生的评价吧。
这种事情,言人人殊,若不以言治罪,我倒是可以说几句的。才气还是有的,文笔也是一流的,早年文章,清新可诵,老年能写下那么多东西,也实属不易。一生那么多的书,将来能存世的,两三册书而已。一是《关于美国兵》,这是经历之书,他人无从替代;一是《旧戏新谈》,这是性情之书,也是他人无从替代的。朝代更替之际的文人,本来就难当,但也最见品格最见才具。以晚明作譬,张宗子他是当不成了,阮大铖嘛,又嫌低了些,只能说逊于宗子,略胜大铖吧。可怜的不是黄先生,而是那些黄迷们,他们中不少人是从周(作人)迷转业过来的,谁知道又认错了人,看来周—黄迷们,也要好好地反省一下自身的毛病。
说完,我瞟了朋友一眼。他正是这样的转业者。
二〇〇七年三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