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弗那靠饲养业积蓄了足够的财富,养育了她的儿子们,并安排他们成家立室。她心想,我从饲养业中获得的储蓄,已经让我的儿子们成为受人尊敬的人。我将要建造一座大塔,作为一切佛心,亦即我内在圣性的外显,它将成为无数众生的朝拜之处,并成为诸如来金刚不坏灵骨的舍利塔。
于是,她去拜见国王。她向国王顶礼、绕行、下跪、合掌恳求:请大王批准我建造一座大塔,作为我内在圣性的外显,作为无数众生朝拜之处,作为一切佛心的容器,并作为诸如来金刚不坏灵骨的舍利塔。
伟大的国王批准了她建造佛塔。森弗那和她的四个儿子,还有驴和象一起,便开始建造大塔。
大塔已建至颈部的时候,森弗那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召唤了四个儿子和他们的仆人来到身边,说,把这座大塔完成!儿子,你们如果遵从我的愿望,便会完成此生的义利。说完,她便去世了。
铙钹声响起,天神降下花雨,天空出现了无数道虹光。而曾经贫穷的饲鸡妇森弗那,因为建造大塔的惠施而征得佛位,名为参斯哈母潘沙。
四个儿子为报亲恩,而获得功德,便遵母亲的遗愿,允诺加添顶部,完成大塔。四个儿子像以往一样,带着驴子和象搬运砖头继续工作。
三年之后才得以竣工。前后共花去七年之久。
往昔的大迦叶如来的金刚不坏舍利,被封置于塔里的生命树内。陈设处供养丰盛。遍撒供献的香花后,大迦叶佛由众多随从菩萨围绕出现,遍布在塔前的空际。无数阿罗汉围绕,五部如来,三界诸天王与无数寂静忿怒尊,怒放般显现;他们撒下花朵,他们的吉祥莅临。铙钹之声大作,诸天神撒下雨花处处清香飘荡。
大佛塔前,到处是待售的香花。一串串耀眼的亮黄。我买下一串,双手捧在怀里,下跪,心却一片空茫。我不知道自己要祈求什么。
空茫中,我听见广大的佛在向善信们说:“你们这些有福和有好出身的人,这大塔是三世一切佛心不离的法身的无上容器。由清净心意建造这个大塔的愿望,因为这功德,你们所作的任何祈祷,都会圆满实现。”
任何祈祷都会圆满实现?——那么,让Frank现身吧。在眼前,在我的身边,我只需要Frank出现。
是不是Frank也跪在某一处,正默然祈祷?我心一惊,猛然起身,绕着塔疾行。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我的心一阵激荡。谢天谢地,我心想肯定是Frank打来的,他一定已经回到酒店去了。
我来不及看手机屏幕上的显示,飞快按下按键,是我母亲。我又沮丧又委屈,眼睛起了雾,身边的事物全都变成了模糊的影。我能想象母亲一个人窝在家里形单影只的想念。这个时候的父亲一定不在家,他不会在她身边。
挂断母亲的电话,天黑下来。我走下大佛塔,仿佛失了魂,丢了魄。商店里的灯光亮起来,仍有游客在跟店家讨价还价。
我看见一只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藏式面具,它被悬挂于一家藏饰店门口。我想走过去,买下它,戴在我的脸上。我停下脚步,朝它看了又看。可是,我却没有勇气过去买下它。我命令自己转身回去。
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我尽量不去想我母亲,也不去想Frank。当芜杂纷乱的心绪纷至沓来的时候,我只能下意识地去强迫自己掏空清理。如《圣经》一般铿锵作响:健忘的人有福了,因为往昔便是痛苦。
可是,某些经过深埋的记忆,仍会不期然地跳出来,将我推至遥远的日子,回到时光之井的更深处。
如果说,有一样东西让我深信不疑,那就是:意义并不存在。或者说,意义它并不预先就存在。
所谓的意义,大概只是人为自己发明出来的一个名词而已。我们希望它能够像一只神的手掌那样,去抚平我们心中的忧虑和迷惘。而我们对意义的不断追寻,却又让我们不自觉地陷入到无尽的忧虑和迷惘之中。
8
夜里忽然下了一场雨。无数在地上飘飞的枯叶和看不见的垃圾,散发着雨后糜烂的气味。泰美尔街道又黑又脏。
我回到酒店,朝总服务台瞥过去,服务生的脸上毫无消息。不用问,也知道Frank他不曾回来过。
他不会再回来。
他像一片落叶那样消失了。
Frank,这个被摁在一个中国男人身上的毫无意义的英文名字,现在它连一个符号都不是。我要迅速把它忘掉,不允许它像阴影一样跟随着我。
我摁亮台灯,烧一壶开水,泡好茶,打开电脑,继续写。我要把那个故事写完,然后忘掉它。
雪莲花旅馆成了哈姆和赛壬每晚约会的地点。
一个喇嘛每晚天黑之后就往旅馆里面跑,而且在旅馆的房间里留宿,这在外人看来,总是现眼伤风败俗之事。为了避开外人的目光,赛壬为哈姆买了一套休闲便服、一双旅游鞋,一顶棒球帽。这身行头只要一穿上,哈姆就是一个远足驴子的模样。放置这身行头的是一只外出旅游时用的深蓝色登山包,可以双肩背,也可以单肩背。
从加噶多加寺到雪莲花旅馆的二十分钟路程,要绕过一小片低矮的山坡。山坡上有几棵已经开始落叶的瘦瘦的树和一些高原上才会生长的灌木丛。
哈姆每次从偏门离开,背包掖在宽大的僧袍下面,巧妙地避开僧人们的目光,走到拐弯处,才将那只深蓝色的背包挎到肩膀上去。
走上山坡,他会选一丛长势最好的茂盛的灌木丛旁边坐下来,迅速脱下他的僧袍,换上那套行头。每次在换衣服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是又刺激又温暖。这是赛壬为他买的。这套衣服防雨又防潮,还有个名字叫“冲锋衣”,是哥伦比亚的牌子。哈姆记不住这个牌子的名称,太复杂,但他记住了它的原产地在遥远而陌生的美国。
美国,对哈姆来说,是历尽千山万水也难以到达的另一个世界。而他却身穿着来自那个遥远世界的衣服,去会见一个女神一样美丽广阔的女子。
可是,每一次进入房间,赛壬又让他脱下那套哥伦比亚冲锋衣,换回那套红色的僧袍。赛壬说,冲锋衣只是用来掩护,是一套来自尘世的衣裳,她不喜欢他穿在身上。脱下它,就如脱了一身世俗气。
赛壬喜欢哈姆穿着僧袍的样子,也喜欢哈姆穿着僧袍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哼唱《那一世》。有时候,她也跟着他一起唱,唱着唱着,她会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来。
他们在做爱的时候,赛壬也不让哈姆把僧袍脱下来,就这么披挂在身上,如大地般涌动翻滚。僧袍上酥油的味道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以及荷尔蒙的气味,浓浓淡淡地交错、弥漫,整个房间充满古怪而刺激的气味。这些难以状描、无穷交错的气味一次又一次地带领他们畅欢飞扬,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送至妙不可言的天堂。
爱使得他们超凡入圣。性也一样。他们是血肉之躯,也是金刚不败之身。坠入爱河里的人,向来就喜欢做梦,喜欢在付出自己的同时,也渴望从对方身上获取更多更广阔的东西。他们是彼此的人间烟火,同时也为对方提升为神。是天堂,也是地狱;是拯救,也是毁灭。他们在爱欲交会的世界里难舍难分,享受人间的至美,同时也佛光普照。
那天,哈姆抱着赛壬说,我不能离开你。
我们不分开。
我们要一起。
永远在一起。
死也要死一起。
多么美丽而充满毁灭的爱与沦陷。
赛壬忽然问哈姆,也问自己,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而哈姆却把他们的相遇,解释为是神的安排,是冥冥中一场缘分的到来。在尘世间,所有难以解释的相遇与邂逅,人都习惯性地将它们归于缘分。没有人能够解释得清楚缘分这个东西。
可是,对于这场缘分的出处,在赛壬内心世界的认知里,却是有源头的。
赛壬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没有父亲。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母亲在临终时却突然对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一个亲人,在中国的边境聂拉木县城的加噶多加寺。母亲说完这些就咽气了。
那一年的赛壬,刚满二十岁。她根本没有时间向她母亲问清楚,那个人是她的什么亲人,为什么会在寺院里,为什么从来不跟她们母女见面。
太多的为什么,她再也无处可问。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亲人。或许,就是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当“父亲”二字在赛壬脑海里一闪而过时,她打了个激灵。在她的生命里,这是个令她爱恨交加、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词,几乎在所有的时刻里,她都在想象与默念着这个名词。
从她二十岁走到三十岁,十年的光阴流逝,在这些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里,赛壬独自一人漂在杭州这座城市,历尽各种辛酸与苦痛。在某个突然出现的无助与黑暗的时刻里,“父亲”这个模糊的词汇,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并在她的心里翻江倒海般得以提示。
她终于决定只身踏上前往聂拉木的路途。仿佛她母亲的临终遗言,在经历了十年之后,才突然在她身上起到了化学反应。
不过,这一场关于生命历程的化学反应,是如何发生变化的,以及一切事件发生的始终和因果,只有赛壬自己一个人知道。
赛壬是否找到了他的父亲?她的父亲真的是在加噶多加寺吗?她在踏上聂拉木县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和哈姆的爱情又会走多远?我被这些疑问纠缠得头晕眼花。
而Frank的故事,说到这里为止,再没有说下去。我多么渴望Frank能够突然回来,为我继续讲完这个故事。可是,在心里我已不允许自己再对Frank心存侥幸。对任何人、任何事,期待越深失望越重。我得学会自我拯救。
没有Frank又怎样?明天起,他没讲完的故事,我自己去编完它。接下去的路,我自己一个人走。本来,我就是一个人。出行之前我也没幻想要在途中遇见什么人。所有途中认识的人,所有的靠近,都只是为了抽身离开。
他没讲完的故事,我自己去编完它。这么想的时候,我忽然便心安理得。倦意翻江倒海而来。接下去的事情,就是命令自己上床睡觉。
9
我又进入梦游的世界。
这里是尼泊尔与印度的边境线,有个很小的村子叫蓝毗尼村。整个村子沐浴在太阳的光照里。我在村子前走过。
佛陀的母亲当年也在这儿漫步。村里许多无忧树,开满艳丽的花朵。佛陀的母亲伸出右手欲摘花,一个婴儿从她右臂出生了。刹那间,光芒四射、天地为之震动。婴儿自己站立,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走七步,步步莲花。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声如洪钟: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硕大的莲花托起佛陀的双足,从天而降的水,为他灌顶沐浴。佛陀从印度跨过国界,走向尼泊尔。一直沿着恒河走。足迹遍布圣河的每一个角落。
我也一直走,跟着佛陀的足迹。
我仿佛看见了人的生死轮回,也看见了古老的人间爱情。
梦中那位骑马的男人,他又如约而来。他的背影在我看来如此熟悉,我几乎一眼就能辨认出是他。然而,他总是脸容模糊,忽远忽近,难以让我靠近。
他和他的白马就出现在我眼前,只是我们相遇的场景换了。不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也不见清澈的溪水。我在巴格玛蒂河畔看见他。他拉着他的马,随着朝圣的人群,缓缓赶来。我一见到他,心就狂热起来。
尸体焚烧的浓烟依旧缭绕,笼罩着整个巴格玛蒂河和走向河水沐浴的人们。我脱下我的绣花鞋,把它们放在河岸边的石阶上。石阶上有很多各色各样的鞋子,每一双都灰头土脸,带着一路的疲惫与坎坷。我再一次回头,深深看一眼我的绣花鞋。深蓝色鞋面,绣一朵红色的格桑花,它们如此醒目而一尘不染,像是从来没有在尘土里走过,而是从天上走下来的。我希望他能一眼认出它们来。
我赤脚蹚进水里。水真凉,仍是透心透肺的凉。我闭上眼睛,一步一步走向水中央。我的深蓝色裙摆被水托起,飘浮于水面,像一朵硕大的蓝莲花。我在莲花中间渐沉下去,再沉下去,内心涨满期盼。
我在等他。等他离开他的马,跟随我,纵身跳进这圣河的水里,与我一起沐浴,或者,牵过我的手,引我上岸,带我回家。
我看着他慢慢靠近河岸,走下石阶。石阶两旁的鞋子可真多,乱七八糟一大堆。他从中间走过,视而不见。忽然,他停下脚步。他看见了那双绣花鞋。他终于认出它们来了!他的目光盯住那朵格桑花,若有所思。
我的心又一阵狂跳。他应该知道我在水里。我在等他。可是,他的目光从鞋子上掠过,抬起头,那样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沐着圣水的湿漉漉的男人和女人们。转过身去,走上浓烟滚滚的台阶,经过焚烧尸体的木台边,策马而去。只一眨眼,他和他的马,便已消失于人群中,我再寻他不着。
我伤心地哭出声来。心被无穷的委屈和忧伤塞满。我一下又一下地捧起圣水朝脸上泼撒,洗涮不断淌下的泪。可泪水却越流越多,流个不停,怎么也洗不尽。
圣河边的灯火亮着,如同北极光照亮了无尽的荒野。沐浴的人们纷纷上岸,回家去。烧完尸体的家属也告别撒入河水的灵魂,各自散去。
天地之间,只剩我一个人,无边无际的孤单笼罩着我。我一步一步走上岸,走入灯光里。灯光打在蓝色裙子上。被水浸湿的蓝色更蓝了。如此伤心饱满的湿漉漉的深蓝,是天之尽头的颜色。月亮升起在半空中。往圣河里抛洒的碎银,近处远处都是。河岸上弯弯曲曲的石子路和路上随处可见的金黄色圣花,也被那样的银光分解成各种各样不同的图案,在微光里静止,却又充满诡魅。
我穿上鞋子,准备离去,却觉满心凄惶,不知去向何方?在微弱的银光里,一团庞大而晃动的影子,突然向我靠近。他牵着他的马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