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歇了。打在树叶上的嘈杂声，被不远处河水的哗哗声取代了。虽然不时的，还是有零星的水珠从树上滴落在我们身边的草叶上。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而且诱惑的味道。我全身潜然滋长的一种冲动让我把双手抱得更紧。我的胳膊、大腿、胸腹几乎和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融合了。我的嘴唇亲吻的仿佛不是她的头发，而是这个春天夜雨后蓬勃疯长的香草……
似乎都在期待什么又极力在避免什么，她动了动，粗劲的头发摩过我的嘴唇、脸颊。她仰起头，轻声说，你看。顺了她的手望去，浓重的云彩边缘渐趋明亮，月亮缓缓伸出它白静的脸，脱离云彩的刹那，好像能听到月与云的摩擦声。
星也开始眨眼了，很像电脑上的顽皮脸谱，一只眼闭了，另只眼一睁一睁地逗人。幽深处传来了几声长啼，不知是什么动物，可一点也不让人惊悚，因为我们此刻满心眼里都是欢喜。
是呵，她，白梅，病好出院了，来和我共度这样一个夜晚，多么好呵。我会守诺的，把最好的留给最恰当的时候；今夜，我们只要这个最好的时刻就行。我没有吻她，我怕感情的闸门一旦松开，潮水泛滥冲毁了这朵可爱的花儿。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见我没有立即搭话，紧接着她又说，在想我们的以后吗？
我点了点头。
你安心去吧，她说，一定要干好。相信我，多长时间我都会……她故意停了停。忽然，她嚷起来了，叫了我的名字说，小小，你看呵。一边从我怀里挣出去。原来，“朦胧青草上空眨着几只提着灯笼的小天使”（这是梅后来给我信中的话）。
梅挣出一步，陡地站住，回头看看我，叫着，萤火虫！她这一叫，因是笑着正对了满面的月光，白日没有发见的乖巧憨掬的神态越加可爱了。还有她的声音哩，好润美哟，于这样一个静谧的林间，于这样一个圆朗的月下，更添了几分沁人心脾的劲道。
我忍不住奔过去捉了她那双秀长的手，进而抱了她的腰，真细，这样的感觉和她坐我腿上是全然不同的哩，风味楚楚的。她使劲扭动，挣脱开捕捉她的诗意去了。一忽儿，复从长草里趟回来，手掌心里多了一个萤萤发光的小宝贝。
带个小瓶就好了，我说。
她立即反驳我的话，不能限制它的，她说，不要为它写挽歌。说着，把手掌往空上一送，目送它闪烁远去。一刻不到，她又捉到一只，擎在下颏边左看右看。
累了，才在先前的倒木上坐下来。河边飘浮一层水雾，洇贴在颊上很舒服。
默默踱至河边，立在沙滩上，梅又来灵感了，说，小小，你看呵，河水像不像钻石？
望去，月光碎银子般地闪烁，说钻石当然也可以。不待我应话，梅已然调皮地摆好个立正的姿式，再转身，歪歪地走到河边，双手掬起水，回我跟前站定，清一下嗓子，我知道，她该说祝贺的话了。
梅开口了：亲爱的小小，在这个难忘的夜晚，请允许我送你一捧无价的月色！祝你生日快乐；出国学业早成。
我笑着伸开双手，说，谢谢，谢谢！
那捧水就亮朦朦地从她手缝里滴我手上了。这个过程时间挺长，因为她手里的水几乎是一滴一滴落下来的。其间，月亮还钻进云彩里一阵儿。月亮复出，远雾近树更显迷离。
梅改变主意了，确切说，她改变先前对水的想象了。
她说：小小，鄙人送你的不是钻石，而是……她停住，回头望一下岸边的草丛，似乎回忆什么，说，而且……也不是碎银子。这话一出口，我听了就心里笑了。因为这碎银子的比喻我才刚在心里想过，巧呵，她倒说出来了？这不是刚好证明梅和我有心灵感应么？
文章写到这里，我的心隐隐作痛了。古人有“水中捞月”的老话，冥冥之中，难道早有定数？随即再自个否定了。凡事要积极面对才是，记住美好，记取美丽才对。
当时，梅顽皮地歪了头和我说话，月光斜洒在她白色大理石般的脸上，如一尊女神塑像立在春天的夜空……同样难忘的，当然还有她的临别赠语：小小，送你的不是钻石，不是银子，只是一缕淡淡的月光，一掬萤火虫一样的月光。她是一字一句说的，而说到萤火虫三个字时，我听得出来，她暗暗加重了语气。
至今依然清楚记得，她说话时的神态和语言的轻重缓急。
在独处国外或回国后孑然一人的心神暗淡的日子里，那在夜空里闪烁的生命一直是信念还有力量的一个源泉。
再看见她的时候，她就不说话了，但绾在黑纱像框里的遗照仍然笑着。
无论如何，我是忘不了她的。时常，我会漫步到那条河边，白天的时候也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