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椴树花开的时候，我在一个山区的小诊所里实习。
天下雨，没活。我打开一本业务书翻了几页，外面响起敲门声，进来一位女孩。
中等个儿，白净脸上的眼睛，很大，很特别。忽闪忽闪眨出焦急的神色。她用的是拖了长音的普通话，我明白了：她是跟父母一起到山里放蜂的，父亲病得不能走路了……
于是，我们在山区泥泞的小路上走了很远，只一把伞，我撑着和她一同走，她后来却执意要我一个人打，她雨中跑，说这样走得快，这让我有了一个感动，推让几次，伞还在我这个男人手里，看她淋那样，我歉疚起来。幸而不远的老林深处传来狗吠，她笑了，走过小桥，见到了搭在河边的帐篷。
那是他们来山里放蜂人的住处。
放蜂的又称“吉普赛”部落，一年四季赶着各地的花期走，生活辛苦奔波。
她喝退奔上来的大黑狗，引我进帐篷。
她父亲的病及时治疗无碍。挂上吊瓶，一会儿，在布帘内换了干爽衣服的她忽闪着大眼睛凑来，问她母亲给我倒的开水加没加椴树蜜？她母亲笑着数落女儿。可以看出，他们两代人是极为融洽的。我感慨的是，这个简陋的帐篷里充溢的亲情是在别的地方很难看到的。
我是个在单亲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我觉得这非常可贵。
连着几次去挂吊瓶，我有点喜欢女孩了。
我开始觉得河两旁白灿灿的椴树花，很美，比什么地方的都好。
我想了解她，她也愿意介绍自己。她说自己这一生是浪迹四方的命，先天就给梦想安上了翅膀，姓孟名羽。只是说到年龄时青涩起来，很白的脸上蓦地洇出两朵红云，嘴角抿起，连说忘了。她母亲似乎并不忌讳跟我讲，便插了嘴，说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跟哥哥说话还这样没出息。她借故跑出帐篷了。
她的眼睫毛真长！忽闪忽闪着像蝴蝶的翅膀，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热爱。如此颠沛的生活，此种心境委实不易了。她的一笑一颦也蛮有味儿，宛若有种掩饰不住的激情泄将出来。
一回，她笑着修理砸坏的蜂箱，说，昨天来了伙什么人要椴树蜜，不给，居然砸东西！言语之间，似乎是见多不怪的平稳。末了，依然笑着说，祸不单行，昨晚在床铺下，她捉了一条夜闯民宅的大乌虫！一米多长呢。她母亲插话说小羽又把蛇送林里放了。
礼拜天到这来，她说组织上的人来过了，差点把她父亲气病了。看来这次，宽心的小羽生气了，我问他们，三口人都不愿多说，好一时我才明白，一个什么部门的头头到这来了，借故让他家搬帐篷，不然就罚款，最后还是给了钱了事。
这也比搬家花费少哪！大伯说，这一搬一动……他顿了顿，欲吐又止，末了轻声说，有能耐的人谁干这遭罪的活？
一时，不知用什么话安慰他。我岔开了话头。
大伯，我说，这椴树蜜好在什么地方？大伯如数家珍，和我聊起来。只是，这椴树越来越少喽！他领我到河边，望着远方的林子说。
河水悠悠，清亮。
暖风益紧，把些深林里的椴树花和其它的清香送来。那条大黑狗兴奋地转来转去。她呢，早像鸟儿一般飞到山野里，一时，就擎了一大捧儿花束回来，蝴蝶和蜜蜂前拥后呼，她就笑，冲我眨眼睛，扮鬼脸儿……
已然飘出好远……太阳从树隙间射下箭一般的光，空气中溢满酒的味道和蜜的气息。站在那儿，我眼见着小羽飘然远去。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情感在我全身弥漫开了……
也许是我怯懦？也许是宿命？我居然觉得如此美妙的一切只该珍藏在记忆中，不能走近，若近前，说不定，一切便花儿一般凋了，雾一样散了……
出差挺长时间回来后，后勤的大姐老远喊我，说，那么漂亮的小妹妹咋让你整上了？我就想起小羽，脸刷地红了，忙借故走开。她在后面喊，回来！人家给你的椴树蜜不要了？
我敷衍一句，便朝那条隐于密林里的小河跑去。
小河悠悠，清亮。周围情景依旧，只是，椴树上的花已落尽了……我站在帐篷的旧址上，心里惦记着，来年春天椴树花盛开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