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虽卸,锁虽开,心灵却始终被一种大孤独、大寂寞所笼罩,唯一能切近感知的是窒息,沉重而冷硬的窒息。
翻拣编辑《书屋》时所留下的一些信(可惜大多没有保留),看见公刘先生的信壳显黄的好几封。展开信纸,查看日期,竟然标得都很完整,前后好像也无缺失,照录如下,以寄缅怀。
周实先生:
示悉。
很高兴,又多了一本好的刊物,读者幸甚!
欣赏封底的两句话:“书中自有黄金屋,屋里黄金乃是书”。当今,社会失衡,书屋更不可再倾斜矣。
遵嘱奉上短文一篇,不知适用否?请加审处,并予复示。又刊物是否可以逐期惠赐?以明方向,有利写作。
祝编安。
公刘
1995.10.20
《书屋》1995年8月创刊后,我给他寄了一份样刊,向他约稿,他即回了这封信,同时邮来一篇新作。他所提及的欣赏的杂志封底的两句话,“书中自有黄金屋,屋里黄金乃是书”,1995年用了两期后,1996年第1期改成了“屋不在大,有书则灵”。我觉得后八字更简洁,更准确地表达了《书屋》所营造的那种氛围。他所邮来的这篇新作写于寄信的前两天,他在稿子的末尾标明了他的写作日期。此稿发表于《书屋》的1996年第2期,题目是《不废江河万古流》。此文开头的第一段即表现了他一贯的那种直言不讳的性情:“今天的中国人,必须面对一个只讲‘包装’和‘时尚’的商品社会。这个商品社会又充满了‘中国特色’,极不成熟,极其无序,偶遭不测,生活立刻就会陷入混乱、紧张与无奈。而且,这股商风还不断地向着文坛劲吹,并得到了某些有影响的文人助阵。在为当今的文学指点迷津时,这些人往往只强调一般意义上的商品性,不提或者很少提到本质意义上的特殊性;于是,所谓文坛,便半自愿地沦为商场的公关小姐和推销员了。”这是一篇直面现实的文章,立场鲜明,痛快淋漓,今天读来仍不过时,仍有极强的现实意义,就像作者仍然活着,看着今天的现实写的。
第二封信,看看日期,已是1997年了,已是前一封信的一年零八个月之后了:
周实先生:
近佳。
《书屋》每期收读,感甚,受益良多。
因病,写得很少,无以为报,至愧。
兹奉上为贵刊撰写之专文《愧对胡适》求正,或能用,盼及早示以审处结果。
文较长,短了说不清,且附录又系必须对照之物,亦不可去。凡此,均盼谅解。
即颂夏安。
公刘
1997.6.22
这是一篇大气的文章,情绪饱满,光明磊落,襟怀坦白。此文写于1997年6月14日,这一年,他70岁。文中,他对自己在1949年3月13日发表于香港《文汇报》的抨击胡适的文章《过河卒子行状》做了深刻的反思,那一年,他22岁。平心而论,读毕,掩卷,就是那篇“过河卒子”,他也写得非常漂亮,而且极具鲁迅风格,辛辣无比,招招见血,难怪当时的胡愈之①也忍不住私下打听,这个公刘究竟是谁?是不是什么老家伙所采用的新化名?此文作为头题文章刊于1997年的《书屋》第6期,所置栏目为“旧作重温”。
① 胡愈之(1896-1986),作家、翻译家、出版家,建国后曾任《光明日报》总编辑、新中国首任国家出版总署署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常委。
第三封信,很明显,是他给我的回复:
周实先生:
前接手书,得悉先生对拙文《愧对胡适》之谬奖,颇为感奋。
贵刊素以直言取信于读者,为此,再捡寄旧作一篇,奉上求正;虽题之为序,实则不限于个人诗思,已进而探讨宇宙、人生、社会问题矣。该文从未发表过。
此系初投及初次公开。
有劳细读,酌处之,并请及早回示。
编安
公刘
1997.8.10
这篇“旧作”是他给诗集《最后的放逐》的自序。写作时为68岁,应是1995年。文章的标题为《独立苍茫》。文章强烈地表达了他苍凉的人生观和他悲怆的世界观。
文章的开头,他写道:“独立苍茫。这里说的是一种心境,此时此地的个人心境。如果要更具体地加以描述,那就是:人在羁旅,魂度关塞,暮色四合,忧从中来。六十八岁了,以现代科学允许的极限而言,这个生理年龄似乎不应当充老。然而,人毕竟不是树,单凭一圈圈的年轮,就能准确地算出它度过了多少春秋。世上物种以亿计,唯一有心理年龄的生物,恐怕就要数人了。何况,各人心路历程不同,未可一概而论。举我自己为例:枷虽卸,锁虽开,心灵却始终被一种大孤独、大寂寞所笼罩,唯一能切近感知的是窒息,沉重而冷硬的窒息。”
文章的结尾,他写道:“红尘舞乱剑,臭氧层和心灵均为之洞穿。何以自救?人淡如菊。金风急,众花瑟缩,唯菊振作,她不怕活么?非也,她不怕孤独。秋声紧,众花失色,唯菊灿烂,她不怕死么?非也,她不怕寂寞。唯其不怕,乃淡;我以菊为楷模,或亦淡。然则诗不可淡,诗淡,就有损于诗了;有损于诗,必将有损于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叫人困惑、迷茫、恼怒、痛心,却又莫之如何。依旧独立苍茫。”
文章的附识,他写道:“小诗《自沉》写的是老舍先生的惨死。不,与其说是惨死,毋宁说是壮别。人所共知,数十年间,在中国大陆,有过好几场针对知识分子的‘运动’。那掌握‘第一推力’者,无疑是深谙《孙子兵法》的行家,‘攻心为上’;所希图瓦解的,正是知识分子的良知、自尊和人格。这一谋略,屡经发展,至十年‘文革’而臻于顶峰。但,老舍先生以及许许多多类似老舍的爱国作家、艺术家,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壮别’的方式,以生命捍卫了知识的价值。‘士可杀而不可辱’,这正是中国知识分子恪守不移的‘道’。”
文章发表于1998年11月出版的《书屋》第6期,其间,一年多时间,他曾先后来了三信,且都提到这篇文章:
周实先生:
清样①收到,比及展阅,稍作勘订,奉还。请查收。
多谢一再鼓励。其实,那篇《独立苍茫》有女儿的一半功劳——“把把关”时,曾两度行使“枪毙”权力,并提出了具体修改意见,你表扬她吧。
祝近好。
公刘
1997.10.4又及:旧稿字迹漶漫,难为你了,已一一校雠无误。
① 周实注:《愧对胡适》。
周实先生:
您好。
屡在报刊上读到关于您生平抱负的文章,增加不少了解,原来也是苦人,不免惺惺相惜了。
拙作《独立苍茫》承先生谬奖,并一再表示待用,然后迄今等了一年了,仍未见刊,令人悬望。特写此信询问。乞复示。
专此顺候文祺。
公刘
1998.8.11
周实先生:
8.17手书,尚未及复,今又接拙文《独立苍茫》清样,已仔细看过,除了那个“铅屁股”外,没错。
谢谢了。
关于你的介绍文字,祝勇①固然有一篇,但别人肯定还写过,只是报不出名字罢了,看来你本人尚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