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2)
这天直到晚上,第二天全天,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找各种借口,到儿子房间去,虽然他没有提他的伤口,甚至尽量说些不相干的事情,但是他那样一个劲儿地盯着儿子的眼睛,那样胆战心惊地注意儿子的一举一动,使得巴扎罗夫忍不住要以走来威胁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只好保证不再担心;当然,这一切他都瞒着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这时她却纠缠起他来:为什么睡不着觉,他出什么事啦?整整两天,他一直坚持着,偷偷地看着儿子,虽然儿子的模样他很不喜欢……但是第三天吃午饭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巴扎罗夫低头坐在那里,什么菜都没动一动。
“你怎么不吃呀,叶夫盖尼?”他问道,脸上装出一副完全无忧无虑的表情,“饭菜好像做得挺不错的呀。”
“不想吃,就不吃。”
“你胃口不好?头呢?”他怯生生地又问,“疼吗?”
“疼。怎么能不疼呢?”
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坐直身子,注意起来。
“叶夫盖尼,你不要生气,”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继续说,“让我给你摸摸脉好吗?”
巴扎罗夫轻轻站起来。
“不用摸脉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在发烧。”
“打寒颤吗?”
“打寒颤。我去躺一会儿,你们给我送杯菩提茶来。大概是感冒了。”
“正是,正是,我听见你昨天夜里咳嗽来着。”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说道。
“感冒了。”巴扎罗夫又说一次,便走了。
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连忙去用菩提花泡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却走到隔壁房间里,一声不响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这天巴扎罗夫已不能起床了,在半昏迷状态的沉睡中过了一夜。大约早上一点多钟,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借着圣像前油灯的光亮,看见父亲苍老的面庞就在自己面前,便让他走开,父亲顺从地离开了,但立即又踮着脚尖回来,用书橱小门挡着下半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也没有躺下,她把书房的门稍稍开了一条缝,不时地走过来听听,“叶纽什卡呼吸怎样”,看看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她只能看到他弓着背一动不动的背影,然而即使这样她也就稍稍放心了。早上,巴扎罗夫想起来,他的头发晕,鼻子流血,便又躺下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默默无言地侍候着他;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走进他的房间,问他感觉如何。他回答说:“好点了”,便面朝墙壁转过身去。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双手连连向妻子摆手;她咬住嘴唇免得哭出声来,赶紧出去了。
家里的一切似乎突然都阴暗了,变得出奇地安静,人们的脸都拉长了。院子里一只大嗓门的公鸡被人们送到村里去了,它永远不会明白,人们为什么这样对待它。巴扎罗夫照旧面朝墙躺着。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有各种问题要问他,但是这些问题会使巴扎罗夫心力憔悴,于是老人便坐在安乐椅里发呆,只是偶尔用手指弄得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有时到花园去呆一会儿,像尊雕像似地站在那里,仿佛被难以形容的惊异吓呆了(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惊异的表情),然后又回到儿子的房间,尽力地回避妻子的盘问。最后她还是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地、几乎是恫吓地说道:“他到底怎么啦?”这时他才醒悟过来,强使自己对她微微一笑作为回答。然而令他可怕的是,他不是微微一笑,而是不知为什么竟然笑出声来了。一清早他就派人去请大夫。他认为必须先让儿子知道这件事……以免他无来由地生起气来。
巴扎罗夫突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费力而迟钝地看了看父亲,他要喝水。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给他端水,顺便摸了摸他的前额,烫得很。
“老爷子,”巴扎罗夫声音粗哑地慢慢说道,“我的情况糟透了。我受了传染,再过几天你就该埋葬我了。”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摇晃了一下,仿佛有人击中了他的双腿。
“叶夫盖尼!”他喃喃不清地说,“你说什么!……上帝保佑你!你是感冒了……”
“别说了,”巴扎罗夫不慌不忙地打断他的话,“医生是不允许这样说话的。全部都是感染的症状,你自己很清楚。”
“哪里有感染的……症状,叶夫盖尼?……没有的事!”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说毕稍稍提起衬衣袖子,给父亲看那些显现出来的不祥的红斑。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周身一震,吓得全身都凉了。
“就算是吧,”他终于说,“就算是吧……若是……若真的是什么有点像……染上……”
“浓毒血症。”儿子说。
“是的……有点像……流行病……”
“浓毒血症,”巴扎罗夫严厉而又清楚地又说一遍,“你难道忘了自己的笔记本啦?”
“好吧,好吧,随你便……反正我们会给你治好的!”
“这是妄想。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没有料到这样快就死去。实在说,这是个让人很不愉快的偶然性。现在你和母亲两人应当充分利用你们强大的宗教信仰,这是你们对其进行实验的机会。”他稍稍喝了口水,“我想求你们一件事……趁我还能够控制我的脑袋。你知道,明天或者后天我的脑子就要不管用了。即使现在我也不能完全相信,我说的话是否清楚。我躺在这儿,总觉得一群红色的狗围着我乱跑,你却像狩猎的猎狗似地紧张地对着我,好像对着一只黑琴鸡。我像个醉汉似的。你能听清楚我的话吗?”
“别那么想,叶夫盖尼,你说得清清楚楚。”
“那更好,你对我说,你派人去请医生了……你这只是自我安慰罢了……你也安慰一下我吧:你派个信差……”
“去阿尔卡沙?尼古拉伊奇那里。”老人接下去说。
“谁是阿尔卡沙?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好似思索地说,“啊,是的!那只小雏鸟啊!不,你不要惊动他:他现在已成为寒鸦了。你不要奇怪,这不是说胡话。你派个信差到奥金佐娃家,到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那里,你知道吗,附近有这样一位女地主?(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点了点头。)就说,叶夫盖尼?巴扎罗夫吩咐向她致敬,说,巴扎罗夫要死了。你能办好这件事吗?”
“能办好……不过你说要死了,这是否可能呢,叶夫盖尼……你自己想想:果真这样哪里还有公理啊?”
“这我不知道,只是你要派信差去。”
“马上就派人去,我亲自写封信。”
“不用,何必呢?就说表示致敬,什么也不用多说。现在我又要回到我那群狗那里去了。真奇怪!我要好好想想死亡的事,可是毫无结果。我看到有个斑点……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又艰难地面朝墙壁转过身去;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走出书房,蹒跚着走到妻子的卧室,扑通一声便跪在圣像前了。
“祈祷吧,阿里娜,祈祷吧!”他呻吟痛楚地说,“我们的儿子要死了。”
医生,正是那位没有硝酸银的本县医生,来了,检查过病人后,说要等等看,并且马上又说了几句可能痊愈的话。
“您见过我这种状态的人有不到极乐世界去的吗?”巴扎罗夫问道,他突然抓住沙发床边一张很重的桌子的腿,晃了几下,把它推到一边。
“力量啊,力量,”他说道,“全身的力量都在这儿,可是却应当死!……老人,他至少不能生活了,可我呢……是的,你倒来试试否定死亡吧。它一下把你否定了,全部完结!谁在那边哭?”过了一会儿,又说。“是母亲?可怜的母亲!现在她那妙极的鸡汤又做给谁吃?你,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好像也在嘤嘤而泣?好吧,如果基督教帮不上忙,你就当个哲学家吧,斯多葛派哲学家,那有什么!你不是吹嘘你是哲学家吗?”
“我算什么哲学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喊叫起来,眼泪从脸颊上滚滚流下。
巴扎罗夫的状况一时不如一时,病情迅速发展,这种情况通常是在外科中毒的时候才发生的。他还没有失去记忆,明白别人对他说的话。他还在挣扎。“我不想胡言乱语,”他握紧拳头,小声说,“多么荒谬!”马上又说:“八减去十,得几?”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像发了疯似的到处乱走,忽而提出这种办法,忽而提出那种办法,然而他能做的只是盖盖儿子的脚而已。“用冷被单裹住……催吐剂……胃部敷芥末膏……放血。”他紧张地说。经他央求而留下来的医生,对他唯唯诺诺,他给病人喝了点柠檬水,而自己却一会儿要烟斗,一会要来点“提神暖身的东西”,也就是要喝伏特加酒。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坐在门口一张矮凳上,不时地出去祷告。几天前,卫生间的一面镜子从她的手里滑下去,打碎了,她总认为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安菲苏什卡本人是什么也不会对她说的。季莫菲伊奇去奥金佐娃家了。
巴扎罗夫夜里很不好……他忍受着高烧的折磨。天亮前他好了一些。他叫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给他梳头,他吻了她的手,并且喝了一两口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显得稍稍有点精神。
“谢天谢地!”他一遍遍地说,“转机来临了……转机过去了。”
“哎咳,你真会想!”巴扎罗夫说道,“这个词什么意思?拿过来—说‘转机’,就得到安慰了。人就爱相信字眼,真是叫人惊讶的事情。比如,人家叫他一声傻瓜,虽然人家也并没打他一顿,他却伤心透顶;人家说他聪明,可也并没给他一分钱,——他却感到心满意足。”
巴扎罗夫这段不长的话语,很像他过去的“狂言妄语”,使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很受感动。
“好!说得妙,妙极啦!”他喊叫起来,并做出要击掌欢呼的样子。
巴扎罗夫伤心地淡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