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
“您睡得怎么样,姨妈?”奥金佐娃提高了嗓音问道。
“这条狗又在这里,”回答她的却是老太婆的一声抱怨,当她看见菲菲犹豫不决地向她这边走了两步时,她便喊了起来:“滚,滚一边去!”
卡佳叫着菲菲,给它打开了门。
菲菲高兴地跑了出去,以为会带它去散步,可是它发现独自被关在门外之后,便开始尖声叫着,抓挠起来。公爵小姐皱起眉头,卡佳也想出去……
“我想,茶准备好了吧?”奥金佐娃说道,“先生们,咱们走吧;姨妈,喝茶去吧。”
公爵小姐默默地从圈椅中站起来,第一个走出了客厅。大家跟着她向饭厅走去。一个穿制服的小侍从哗的一声把那把放好椅垫的祖传圈椅从桌旁拉开,公爵小姐坐了进去。正在倒茶的卡佳先把一个漆有徽章的茶碗给了她。老太婆往茶碗里倒了些蜂蜜(她认为喝茶时放糖又罪过,又浪费,虽然她自己做什么都不花一文钱。),突然间她嘶哑着嗓子问道:
“伊万公爵写了些什么?”
谁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巴扎罗夫和阿尔卡沙很快便明白了,没有人理会她,虽然他们待她很恭敬。“出于事关重要而收留她的,因为是公爵后裔,”巴扎罗夫想着……喝完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建议去散步,可是,下起了小雨,于是除了公爵小姐,一行人回到了客厅。那个喜欢打牌的邻居来了,他叫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人胖胖的,头发灰白,长着两条像是用车床旋出来的小圆腿,他非常彬彬有礼,可又让人感到可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巴扎罗夫说话,她问他,想不想照过去时髦的打法和他们打一把朴烈费兰斯纸牌。巴扎罗夫同意了,他说,他应该早点准备好履行县医的职务了。
“小心,”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我和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会让您一败涂地的。卡佳,你,”她补充道,“去给阿尔卡沙?尼古拉伊奇弹点什么;他喜欢音乐,我们也想欣赏欣赏。”
卡佳不情愿地走到钢琴旁;阿尔卡沙尽管喜欢音乐,却不情愿地跟她走去。他觉得奥金佐娃在打发他走开,可是,他的心里就像他这般年龄的青年人一样,已经涌起一种骚动不安、折磨人的爱情的预感。卡佳打开钢琴盖,看也不看阿尔卡沙,低声问道:
“给您弹点什么?”
“随便,”阿尔卡沙冷淡地答道。
“您喜欢什么曲子?”卡佳保持姿势不变,又问了一句。
“古典乐曲。”阿尔卡沙答道,语气也和刚才一样。
“喜欢莫扎特吗?”
“喜欢莫扎特。”
卡佳找出了莫扎特的C小调幻想奏鸣曲。她弹得很好,虽然有些拘谨和干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乐谱,紧紧地咬着嘴唇,一动不动、笔直地坐在那里,只是奏鸣曲快结束时,她的面容才变得热烈起来,一小绺头发披落到黑黑的眉毛上。
奏鸣曲的结尾深深地感染了阿尔卡沙。充满了无忧无虑和迷人的快乐的这段乐曲,突然间迸发出如此悲伤,近乎于凄惨的哀悼般的激奋……然而,莫扎特的乐曲在他心中唤起的思绪却和卡佳没有什么关系。他注视着她,想:“这个小姐真的弹得不错,她自己长得也不错。”
弹完奏鸣曲,卡佳没有把手从琴键上拿开,问道:“够了吗?”阿尔卡沙说,他不敢再麻烦她,便和她谈起了莫扎特。他问她,是她自己选择的这支曲子,还是别人向她推荐的?可是,卡佳的回答非常简短:她把自己遮掩起来,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每当这种时候,她不会很快恢复常态;她的神情执着得近乎呆板。她并非胆怯,她只是疑心,还有些害怕负责她的教育的姐姐,当然,她姐姐并没有怀疑过什么。最后,阿尔卡沙把又回到屋里的菲菲叫了过来,作出喜欢它的样子,满脸微笑地抚摸着它的头。卡佳重新摆弄起她的鲜花。
这会儿,巴扎罗夫则输了牌,一直在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打牌高手,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也能应付一气。巴扎罗夫便成了输家,尽管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对于他来说,仍然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晚餐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重又把话题转到了植物学上。
“明天早晨咱们去散步吧,”她对他说道,“我想跟您了解一下那些田间植物的拉丁文名称和它们的特性。”
“为什么您要知道它们的拉丁文名称呢?”巴扎罗夫问道。
“凡事都要有一定之规。”她答道。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真是位奇妙的女人!”当阿尔卡沙和他的朋友单独地呆在他们住的房间时,他喊道。
“是的,”巴扎罗夫答道,“一个有头脑的婆娘。瞧,她果真是饱经世故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
“好的意思,好的,您,我的老兄,阿尔卡沙?尼古拉伊奇!我相信她把自己的庄园料理得不错。但是,奇妙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
“怎么?那个小黑姑娘?”
“是的,这个小黑姑娘。瞧:清新、纯真、胆怯、寡言少语,以及随便什么都行。这才是应该顾念的人。想她是什么她就是什么。而那位—是个老江湖了。”
阿尔卡沙没有回答巴扎罗夫的话,大家都怀着各自特殊的思绪进入了梦乡。
当晚,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也在想着她的客人们。她喜欢上了巴扎罗夫——喜欢他的毫不媚俗和他一针见血的言论。她在他身上发现了她从未遇见过的某种新的东西,而她的好奇心是很强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实在是很奇怪的人。她没有任何偏见,甚至没有什么强烈的信念,她不向任何人屈服,也没有什么目标。有些东西她清楚地见过,对有些东西也很感兴趣,但是,什么都没有使她完全满足;她也未必想如愿以偿。她集求知与淡漠于一身,她的疑惑不到忘却从不平息,但也从未达到惊恐不安的地步。如果她不富有,也不当家作主,或许她会去争斗,会知道欲望……可是,她生活得很轻松,虽然有时候寂寞,她就这样日复一日,不慌不忙地打发着时光,只是偶尔激动一下。有时,她的眼前也会燃起彩虹,可是,彩虹消失时,她却很闲适,她也并不惋惜。她的想象甚至极端得会超越一般的道德准则所允许的境界;然而即使在这时,她的鲜血仍像平时一样,静静地在她那令人倾倒的匀称、安详的体内流淌着。有时她从芬芳的浴盆里出来,全身温暖,充满柔情,也曾想到生活的下流龌龊、她的痛苦、辛劳和怨恨……突然间,她的心会充满勇气,涌动起崇高的追求;但是,半开的窗户刮来了穿堂风,于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瑟缩成一团,报怨着,几乎生起气来,这时她需要的仅仅是:别再向她刮这可恶的风。
像所有爱情不成功的女人一样,她总在期待着什么,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其实,她一无所求,虽然她自己以为她什么都想要。她勉强忍受了过世的奥金佐夫(她嫁给他是有打算的,虽然她也可能不做他的妻子,假如她不认为他是个好人。),便对所有的男人们都暗暗怀着一种厌恶,她认为他们必定是一些不讲究清洁、难以相处、迟钝、软弱得令人讨厌的东西。有一次,她在国外某地遇到一个年轻、英俊的瑞典人,他满脸骑士神情,宽阔的额头下长着一对诚实的蓝眼睛;他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这也没有妨碍她返回俄罗斯。
“这个医生真是个怪人!”她躺在她那华丽的床上,枕着有花边的枕头,盖着轻柔的丝绸被,想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部分地继承了父亲喜好奢华的品性。她很爱她的有罪过、却心地善良的父亲,他也宠爱她,平等善意地和她开玩笑,完完全全地信赖她,有事和她一起商量。她只是依稀地记得母亲。
“这个医生真是个怪人!”她暗自重复道。她伸直身体,笑了,把两手放到脑后,然后,她很快地浏览了两、三页拙劣的法国小说,把它一扔,便在干净、芬芳的被窝中,全身清爽、冰凉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立刻和巴扎罗夫一道去采集植物,直到午饭前才回来;阿尔卡沙哪也没去,和卡佳呆了一个来小时。他和她在一起并不寂寞,她主动要给他重新弹奏昨晚那支奏鸣曲;但是,奥金佐娃回来后,当他终于见到了她时,他的心立刻缩成一团……她有些疲倦地在花园里走着;圆圆的草帽下,脸颊绯红,两眼比平日更加明亮,熠熠放光。她手指捏着野花的细茎转动着,轻柔的大披肩垂落在她的手臂上,草帽上灰色的宽带子飘浮在她的胸前。巴扎罗夫走在她的身后,像通常一样,自信而又随便,虽然他的神色充满了快乐和甜蜜,但是,阿尔卡沙却很不喜欢。巴扎罗夫含含糊糊地说了声“你好!”便向他的房间走去,奥金佐娃则漫不经心地握了下阿尔卡沙的手,也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你好,”阿尔卡沙想……“难道我们今天没有见过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