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母亲大度地谅解,毫不追究地宽容。她拄着拐杖冲着我笑,她说:“还好,只是不能跑了,这个年纪还用跑干什么呢?你爸每天什么也不用我做,我闲着无聊拄着拐杖养几只土鸡,喂一口肥猪。猪吃饱了睡在槽边,我就坐在它旁边,挠它的痒痒,听它打出一串一串的呼噜……”
尽管说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给予母亲什么?我想象着那样一个场景:夕阳的残红温暖地铺开,落在低矮的土房上,泻落到院子里,倾洒母亲一身。一只拐杖代替她的一条腿,她在院子中央,被几只土鸡咕咕地围着,一头肥猪哼唧着跟在后面,谁家的孩子喊了一声妈,她就侧起耳朵循声看过去……一袭晚风吹白她满头青丝,浑浊的老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蜿蜒而行,黄昏在她的眼里几度朦胧?
只有动了真情才会开启内心最柔软的那扇窗。我在这样揪心的想象里方意识到,友情可以移植,爱情可以嫁接,唯有亲情不管你在不在意,它就在那里——等你!母亲在那村庄里守望,用一根拐杖支撑一个期盼,因为她深深知道外面的世界再美不是我栖息的地方,无论走到哪里心都在流浪!
能“邪乎”的老爸
用我母亲的话说,我老爸特“娇气”,特能“邪乎”。说得再不客气一点就是,苍蝇尥个蹶子都能把他踢疼了。
母亲说这话,我信!
我老爸确实是太“娇气”了。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夏天,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甜秆儿,老爸给我和母亲扒甜秆儿皮,那皮像锋利的刀片,一不小心就把老爸的手割破了。这下子可不得了了,老爸举起那只被割破的手,龇牙咧嘴地凑到母亲身边,还说:“哎呀,快要疼死我了!”母亲看着他的样子,笑着说:“真能邪乎,不就是刮了一个小口子吗?能疼成那样?”母亲一边说一边转身去屋子里找出药棉、纱布,给老爸的伤口像模像样地包扎起来。父亲看着那只被纱布紧紧缠绕的手指头,会说:“我现在可是伤病员了,什么活也不能干了,就得好好养伤。”母亲就说:“好好好,你好好养伤,所有的活都由我来干。”
更可笑的是,洗脸的时候,父亲说什么也不自己洗,他说,这伤口是不能沾水的,一旦沾水就会感染的,感染就麻烦了,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兴许手指头还得被剁掉。
母亲就笑呵呵地点点老爸的脑门子,然后给老爸洗脸。
还有一次,老爸帮助做饭的母亲收拾鱼,一不小心鱼刺扎到了手指肚上,又是不停地喊疼,母亲抓住老爸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也没看出个异样来。最后母亲没办法只好在老爸的手指肚上吹了两口气说,好了,老爸才肯罢休。
几年前,母亲突然生病了,所有的家务活都落在了老爸一个人的身上,我想,这么娇气的老爸怎么受得了?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能邪乎的老爸突然变得坚强了。不会切菜的他时不时就被菜刀割破了手,或者一不小心就被热气烫伤了手背,老爸没有一句怨言,自己在厨房里擦一擦揉一揉,两手一拍就当没事一样。反倒有时候被母亲看到了会硬拉过来,心疼地说上一句:“怎么那么不知道小心呢?”
老爸鼻子一哼说:“切,这点小伤对于我这个大男人来说,算啥啊?”
清明节,她有个约会
时隔五个月,我再见到她,她竟然能言能语,还行走如飞。她指着一栋小别墅对我说:“看看,那是我现在的家。”我看着那栋房子很豪华,想顺着台阶爬上去,她突然大喝一声:“你给我下来!”
我看着她,一脸的不解,她以前那么爱我,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要进她的门她都不让?
她几步跨到我的身边:“你不能进去,这个房子只属于我,千万不要进去!”
我有点生气,但什么也没说。
她门前的花园很美,飞着彩蝶,只有彩蝶,一对一对的。我忘了刚才的不快,蹦蹦跳跳地追过去,刚要触到那彩蝶的翅膀,她又不高兴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东西!你赶紧回家去!”
“不!五个月没有见你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我很想你,你不知道吗?我要和你住一段日子再走。”我向她发出抗议。
“不行!”她把这两个字说得很严厉,目光里忽又漾出一丝温情,“他快回来了,发了急电给我,说清明节一准儿到家。”
“他是谁?”我问。
“六十多年了他终于要回来了,我以为他早战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没想到他还活着!”她泣不成声,“我一个人拉扯孩子,伺候老人,等他等到孩子娶妻生子,为他的父母养老送终。我以为就算他没有战死,也早另有妻室了,没想到他还惦记着我,这个清明节就要回来了!”
看着她兴奋起来我一脸疑惑。她拎起浇花的喷壶在手心上洒了一滴水,抿在霜白的鬓角上,头发顿时捋顺了许多。满脸的皱纹似乎舒展了。那些花开得很妖娆,我一样也不曾见过,想摘一朵别在头发里,她伸出双手护住那花朵:“别动!叫你什么也别动!你怎么偏偏不听?”
“我就摘一朵!”我冲着她笑,试图讨好她。
“这花很香,摘了多可惜?你闻闻?”她捏着花茎晃了晃。
我把鼻子凑过去,半信半疑。一股奇异之香扑鼻而来。
……
醒醒,醒醒!我的荷包蛋煎好了,闻闻,香吧?老公摇醒我,手托着盘子放着刚刚煎好的荷包蛋,散发着勾人食欲的香味。
我从被窝里爬出来,莫名其妙流下眼泪。老公问我怎么了,我说梦到我已去世的祖母了,这个清明节她有个约会!
老公瞪着眼睛:“什么?约会?”
“是的,约会!”我抹去泪水,看外面正阳光明媚。
儿时一碗油茶面
想念一个人也好,一件事或一个物也好,终归是因为在记忆里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好的坏的,皆因太深刻了,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忘记了。
那天我的诊所里患者络绎不绝,总算忙完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是如此想念饭的香味。哪怕给我一根咸菜、一个馒头我都会吃得津津有味。然而很无奈,一整天我都不得空闲,没能找到可以坐下来品一根咸菜和一个馒头能带给我的幸福。忙的时候忘了饥饿,忘了疲劳,也忘了无所事事时那些惹人的相思。
饥饿最后还是让人格外地清醒。对面的蛋糕店里飘出香甜的奶油味,我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偷吃爷爷的油茶面的情景。爷爷的油茶面有好几种,玉米面的,小米面的,还有白面的。那都是奶奶亲手为爷爷炒作的,加上芝麻、瓜子仁、花生瓣儿,再放上少许的白糖(或许还有别的,我已经忘了),好吃的油茶面就制成了。挖上一勺,放到二大碗里,用白开水一冲,那股浓浓的醇香,总会惹得我把口水大口大口地吞到肚子里。
那时候,那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吧?因为奶奶总是很小心地把一袋油茶面藏在柜子的某个角落里。不幸的是又总被我在某个不被人发现的时候翻出来,偷偷地挖一勺塞到嘴里,那么一大口,有时要呛咳我老半天。有时觉得那样干吃不过瘾,就干脆舀一碗凉水胡乱冲一下,三口两口灌到肚子里,然后任由奶奶怎么吵、怎么骂,都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的那门子手艺彻底搁置了。
饥饿开始搜肠刮肚。我像犯了病的馋嘴猫一样,迫不及待地跑下楼去,在对面的蛋糕店里,买了想立刻就喝到嘴里的油茶面。回来后,挖一勺倒在小碗里,用滚开的水冲下去,不用背着奶奶,不用担心遭到她的责骂,就坐在桌子前双手支着下巴,看着那碗里的热气渐渐散开,闻着它飘洒的香气,等它慢慢变凉时喝下去。看着看着,那袅袅于碗上的氤氲里,就映出爷爷的脸庞……
我竟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那碗油茶面已彻骨冰凉了。我尝了一口,带着追忆当年偷吃时的味道,反复地咂着嘴巴,却怎么也不是少时滋味。
也许随着时光的漂移,很多在记忆里保存着原样的东西,当试着返回去的时候,已经不是最初的模样了。
关于祖母
我原以为,行医多年的我是能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没想到面对祖母的离世我没法无动于衷,常常想念祖母令憋闷的心情突然就烦躁不安。清晰地记得,祖母生前没有糊涂的时候,每每到了春天她就开始念叨,说:“我要过生日了,占了个娘娘的日子,却是个丫鬟命。”今天累了,病了,猛然想起她的那句话,就不由地想起她,却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她临去世前已经不能言语了,却在一个夜里挣扎着大喊出我的名字,我知道后匆匆赶去看她,问她还认识我吗。她痴痴地笑了,笑过又哭了。我知道那是她记起我了。陪着她,就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看着她像小孩子一样安静地睡了,缓缓松了我的手。直到我走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我庆幸她在睡觉,让我在走出门的时候,不至于看到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心里不那么难受。
那一次以后,我很久没有勇气去看她。我知道我不去就唤不醒她的记忆,记不起来就不会思念,不思念就没有痛苦。过了大约三个月去看她时,她已经不行了。那天很冷,我双手冻得冰凉,一推门进到病房时,泪水模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表姐站起来抓过我的手,我连和她打招呼的话都说不出来。我看着祖母,突然捧起她的脸,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祖母的手好热。我浑身的冰冷在她的掌心里一点一点变暖,那是祖母生命里最后的一丝温度。
渐渐平复情绪,扒开祖母的眼睑,见瞳孔已经散开了,只是脉搏还在有力地跳动着。姑姑们问我祖母还会坚持多久,我说恐怕过不了今晚了。
那天最后一个去看她的是弟弟和母亲。弟弟开车和母亲天黑时赶到的,只匆匆见了一面,由于家里那边要安排墓地的事宜,就连夜赶回去了。他们在半夜11点之前到家,车刚刚停好,医院这边电话就打回去说人已经咽气了。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在想,祖母对于自己的辞世,是有备而来的,她是把自己至亲的人都看了一遍才走的,虽然那一刻她不能睁眼,不能说话,但她一定听得见。
祖母走得很安静,惹我无尽思念。我想念她的人,想念她的样子,想念她那份与生俱来的安详能带给我的那份宁静。
祖母是个半缠足、皮肤白皙、有些怪癖的老太太。倔强而不服输的性格,却温柔地败给了脾气暴躁的祖父。她那种大户人家的小姐脾气,被军人出身的祖父无半点怜惜地软禁了一辈子。然而祖父死后,她哭,不停地哭,哭了整整六年,毫不掩饰地说想他。后来,我渐渐懂得,不想祖父又能想谁呢?那个唯一可以陪她不分白天黑夜的人!
祖母护短,不允许儿子听命于儿媳,不允许闺女受命于姑爷。这一点我常常笑她。她也常常在我面前把三个姑爷、三个儿媳妇批得一无是处。然而只是和我说说而已,当着他们的面,总是一副和善的脸孔。我吓唬她说:“你当着我的面说我妈的不是,看我不告你的状才怪?”她看着我相当不服气地说:“死丫头你可别没良心,想当年,你妈把你生到炕上你就‘草迷’了,小脸糗紫,哭都哭不出来。要不是我把棉裤腰松开,把你揣到裤兜子里焐活了,又烧纸又磕头的,你小命早没了。”我笑她拿这事儿和我要了半辈子人情,还真就不敢得罪这个“救命恩人”。
仔细想来,我这近30年来一向羸弱的身体,确实费了祖母好些心思。小的时候,常常突然就闹起没完没了的毛病,医生束手无策,祖母就为我烧纸上香,求仙拜佛。恰逢好时,就说谁谁谁显灵了。我始终不信,她就骂我没良心。最后拗不过我,只好妥协央求我说:“你这死丫头不信就不信,干吗偏要说出来?你自己藏在心里不就得了,害我费力不讨好!”我就哄她,三言两语她定就笑了。
如今她不在了,今我又忽然病了,嗓子嘶哑着一句话也不敢说,咽下一口唾液,牵扯出一丝疼痛,就想到她曾经为我掐脖子的样子。我怕疼,她骂我能邪乎,摁着我,念念有词地一下一下把我的脖子掐到泛紫或泛红,然后说是上了什么火,得了哪门子炎症。
这一刻再也得不到她的疼爱了。上了什么火,得了哪门子炎症,即便自己是医生,也搞不明白了!
用眼神,来爱我
自结婚以来我最怕的就是过年过节。小节日还好办,一到过年我的心情就无比压抑。结婚以后好像没有哪个年过得心里特别敞亮。不是因为别的,只因那遥远的亲情,在浓浓的新年团圆的氛围下让我感到无比的孤寂和想念故乡里——那青堂瓦舍的小院,那企盼的眼神。
每每过年母亲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回去陪她,我就不知道怎么来回答她。母亲那企盼的心情,从年头盼到年尾,只希望在岁末年初那一天我和她是在一起的。这个想法是多么的不为过!可是我做不到……
去年过年时,爱人体谅我一年忙得也没空回一次家,就说服他的父母,陪我回老家过了一个年。一下车,推开母亲的院门,母亲就笑着迎了出来,扎着干净的围裙,一边用围裙擦着双手,一边用眼睛上下打量我,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可惜我一直也不胖,母亲的眼神便滑过一丝忧郁:“怎么又瘦了?”我笑着说:“没事儿,现在这个流行!”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父亲就那样一句话也不说眯着眼,倒背着手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