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里似乎每一个冬天都一贯地守着那个小火炉,傍晚,无论下着雪,还是刮着风,总是那么温暖,飘着土豆的馨香。大一岁的姐姐和弟弟在炉子边为了一片金黄的土豆片抢来抢去,最后又以失败告终。
还记得我十岁的那年秋天,坐着父亲的马车去起土豆。马在路上受了惊吓,突然发了毛,在乡间的土路上横冲直撞,父亲还好,只是被甩到了一边,而坐在车上被土豆围着的我,随着发毛的马车一路颠簸之后,跟土豆一起滚下了马车。土豆撒了一路,我被甩到了路边的灌木丛里。我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我醒来的时候,听弟弟说,母亲沿着那条土路捡了一天的土豆,全卖了,为救我的小命。弟弟说这回冬天吃不到土豆片了。我说这回咱们家一年的菜没了。
那年冬天来的时候,小火炉子支在了炕沿儿底下的时候,我和弟弟格外的空虚,围着火炉团团转,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母亲却总是隔三岔五变戏法一样从东厢房拿回两个大土豆,放在铁炉子旁边……
人不是一岁一岁长大的,而是一事一事长大的,我的长大就是从那一事开始的。因为那一刻我意识到母亲变出来的土豆是从我们每顿菜里一点一点省出来的。
而此刻我吃着油煎的土豆片仿佛看到家乡的夏天,土豆地里有粉、有紫、有白的土豆花正轻轻地荡着,甜甜的,香香地溢满了乡间的空气,而那根下的土豆则一嘟噜一嘟噜在肥沃的土地里疯狂地膨胀着,膨胀着。带着被母亲爱着的幸福……
原来你就是我的天堂
我从来不觉得我爱过我的家乡。我太熟悉我的家乡,太熟悉那里的凄凉,那里的贫瘠,那里的荒诞和无知。那里总会让我的心很疼很疼,一想到就会涌起无限的惆怅,那里就像是一片原始的腹地,被这个世界遗忘,也遗忘了这个世界。我童年里所有的梦想都被裹进一片苍茫的盐碱地里,让多年后长大的自己在记忆的碎片中,苦苦地思索,那苍穹下苍茫指引的到底是什么呢?
记忆中儿时的模样,总是在村子西头那块长着茂密碱蓬草的盐碱地上一个人寂寞地疯跑,七八岁的样子,碱蓬草和七八岁的我一般高,钻进里面睡个懒觉,或躺在一块被碱蓬草团围着的寸毛不生的盐碱地上,静静地看天,看变化无常的云朵,一会儿像猪,一会儿像狗,一会儿像奔腾的骏马,转眼又成了飞月的嫦娥。在那段模糊遥远的时光里,快乐总是安安静静的,像是一直在遐想中度过,在无边的思索中一点一点地长大。那个长大的过程安详舒缓,饱蘸了少女的矜持,用沉默浇注着一朵花的绽放,悄无声息地用一簇寂寥的美丽与那片盐碱地孤独地相偎相拥。所有的眷恋和不舍就是那时刻在骨髓里伸出枝蔓,待到离别多年后重逢时,蔓延在整个血液里,在灵魂的深处肆意滋生。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坐在城市的大巴里驶回我的家乡,站在盐碱地旁的顽强生长树林里静静地听清晨的鸟鸣。
那里那么安静,远离了喧嚣,远离了繁华,也远离了庸庸碌碌。在那里,就在那个我儿时曾在里面挖过野菜,采过蘑菇,甚至上树掏过鸟窝的树林里,我忽然意识到,有一种东西其实一直与我默默相守。任时光荏苒,它一刻也不曾离去。那么熟悉,就在耳边响起;那么清亮,就在心底划过。掀起记忆的潮汐,一浪一浪地涌来,澎湃汹涌。布谷在叫,鸠雀在叫,喜鹊在叫,乌鸦也在叫,那些不知名的小鸟它们一起在叫。这是长大后的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家乡竟然用如此的方式演奏着一场清晨的交响乐。我猜想,这一切是不是从我懵懂到现在一如既往地悦耳着,还是一个久居闹市的人忽然间发觉的世外桃源?
听,像是谁拉着手风琴,姗姗的女子吧?飘着长长的青丝,微微的晨风吹舞她的裙摆,少女的脸颊漫过一抹朝霞般的绯红,踱着轻盈的步子,款款走来……
听,像是谁吹着口琴,是邻家哥哥吧?双手握着琴腹,轻举在唇边,长长的睫毛掩饰不住眼波的脉脉,他在吹一曲《小草》,和着布谷的叫声,鸠雀们一起振翅合唱……
听,像是谁弹着吉他,是生机勃发的少年吧?他那么欢悦,双手撒开自行车把,展开双臂,从那条带着小小陡坡的林荫路上冲下来,后座上漂亮的女孩子吊着高高的马尾,抱着一把木吉他……
哦,这是我家乡的早晨,在我阔别它多年以后,在我偶然回来的时候,我偶然地发现,在我的心灵深处,我与它像是前辈子有个约定,朦胧、遥远、可望而不可即却又近在咫尺。我靠近它不能,离开它不舍,总有那么一种沧冷的曲调和着悲怆的呐喊将我的灵魂深深地吸引,让我在爱与不爱之间苦苦地挣扎。我的生命注定要被这种似是而非的情愫撕扯,注定要与一种幽僻的荒凉厮守。
是的,厮守!就像心与心的厮守那般,厮守着我的家乡,厮守着那份回味,厮守着我的童年、我那逝去的过往,和永不再来的青春!再也回不去了,记忆里那段孤单、寂寞、空旷、短暂的时光。生命里的一切都被安放在了岁月的底片上,这一刻,我深深地意识到,一直以来家乡就隐匿在我的心底,深沉、宁静、不露声色;它的贫瘠和凄凉、它的荒诞和无知正是我深深爱着的缘由。多少年了,原来我一刻也不曾离开这里,我的心一直在这里,我的脚步一直跟随着我的心在这里游荡。在那片繁衍茂密的树林里,在那曲曲弯弯的林荫路上,在那块生长着顽强植被的盐碱地上,在那条绕村而过的霍林水旁,我的脚步曾经在那里流浪,而如今我的心又流浪在那里。
原来你就是我的天堂!
消失的秧歌
童年的时候,我家住的地方是一个百十余户的小屯子,名字叫胡家窝卜屯,胡家窝卜屯和高小铺屯相隔六里路,由好几条毛毛道牵着,两村的人要是走动起来就跟近邻一样的方便,属一个村。每年过年之前胡家窝卜和高小铺两个屯秧歌队的执事人就会把各自的秧歌队组织起来,比着赛似的编排节目,好在正月里争着抢着出彩头。
扭大秧歌一般从正月初三开始,最迟不过正月初五,两支秧歌队就会呼呼啦啦地转进各村各户。按规矩到各村之后,要先去大队扭。我们一群孩子远远地听见那锣鼓声,就会把屋子里正演得热闹的电视剧丢掉,穿上过年时新买的衣裤,结伴跑到大队的院子里,去看扭大秧歌。宁静的小村子因为有了秧歌队的到来增添了喜庆和热闹。
那些扭大秧歌的人,个个的扮相那叫一个丑哟!可扭起来却是贼拉拉地浪!好好的女人被画歪了嘴,耳朵上挂着红辣椒,足有一米长的大烟袋横端在胸前,白白的脸上两块圆圆的红蛋蛋,一扭起来妖道似怪的,活生生的一个旧时代财主婆子。有背着媳妇的猪八戒,还有赶着毛驴送媳妇回家的姑爷子,长发须眉的老者,踩着一米多高高跷的俊男靓女,披红挂绿。我们村的喇叭匠子梁四爷平时都是给死人吹喇叭的,一到正月里就乐呵了,说总算可以吹点欢庆的调子了。
大队的院子扭完了,村里的领导会拿出上好的香烟或实实在在的票子打点给执事人,这样,执事人就领着秧歌队到村子里比较爱脸面又比较富裕的人家接着去扭。有的人家日子不好过,远远地听到喇叭声,会打发孩子老早地把大门锁上,再从窗户里跳进来,然后拉上窗帘,一家人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优哉游哉地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哪怕外面的喇叭声锣鼓声吵翻了天,也和他们没关系了。有时候,孩子到底还是耐不住寂寞,被外面的热闹声吸引得直转圈圈,就会被大人痛责着从窗户把他扔出去,并严厉地告知,秧歌队不走,你就别回来!来来回回地爬窗户,让人看见多不好!
出手大方的人家就不在乎这些了,一听见那锣鼓声,老早地就在大门口张望,盼着那秧歌队早点到自家的院子里来,那可是在村子里的威望和名声的象征!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一个村医,叫蒋树旺,他家的条件特别好,每年春节村子里来了秧歌队,都免不了去他家里拜年。偶尔,我们村的秧歌队和高小铺村的秧歌队,甚至和我们一道之隔的乾安县的秧歌队三支队伍会合,一起到他家的院子里扭秧歌。
三支秧歌队一起扭,就有叫号的意思,有比赛争强的意思,所以那样的场景才是最热闹的。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蒋树旺从来都是不慌不乱地坐在院墙上任他们可着劲地耍,一耍就半个小时或者一个点。他不着急打发他们,不着急给他们送赏钱,不送赏钱他们是不会走的。这样,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格外喜欢的,都觉得在我们村子里蒋大夫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好人,大人们都说蒋大夫医术高,人也好,而我们小孩子们更是都喜欢他。
蒋大夫有一个女儿很漂亮,每年一到正月了,她就格外的美丽,新衣服,新鞋子,丽丽整整地穿在她的身上,把她高挑挺拔的身段衬托得更加动人,那时候我妈妈还用秋月胭粉,可人家蒋大夫的女儿早就用上了高级粉饼。我们几个比蒋大夫的女儿要小上三五岁的丫头蛋子聚在一起的时候会悄悄地议论她,希望自己也快点长大,长出那样的眉眼来,有那样好看的衣服穿,用高级粉饼抹脸蛋!
“就你们几个下贱胚子还想学人家蒋大夫的女儿?”这是我们村子里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骂我们的话。
她是我的叔伯姑奶奶。一听到她骂我们这样的话,我们简直要烦死她了。可她就是那么不管不顾地骂着我们,叨叨咕咕地没完没了。尤其,她会指着我说:“瞧瞧你那小眼睛,人家蒋大夫的闺女闭着眼都比你睁着大!”
她常常就把我气哭了。我的伙伴们也总是对我说:“你的姑奶怎么那么讨厌呢?”
她可不就是讨厌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不管怎么说我得叫她一声姑奶奶。不过后来到底还是有一次,我惩罚了她!
那年正月里,我们几个丫头蛋子在村子外头的泡子上打秃噜滑儿(溜冰),远远地看见秧歌队朝村子里一扭一扭地走来了。我们从冰面上爬起来往村子里跑,路过蒋大夫家门前的时候,看见蒋家漂亮的大闺女生生可人地捋着辫子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了。她那美美滋滋的样子着实是把我们吸引了。
我说:“她的眉毛好黑啊!弯弯的!”
另一个说:“描眉了吧?”
另一个说:“咱们也描!”
咋描?“我心动了。”
我有办法!不记得是谁的主意了。但是我们真的用她的办法描眉了,黑黑的眉眼。我们一起动手花了好大的力气从一块废电池里砸出来一根铅芯,就是那个不足两寸长的铅芯,真的就把我们的眉眼弄黑了,看上去特别扎眼。那时候是不懂得像我这样的小眼睛是不适合画眼圈的,但却画了,画得连眼珠子都找不见了!
那个老太太又骂了我一顿,还向我妈妈告了我一状,说我不学好了,把眼画了个乌眼儿青!
当然是免不了一顿毒打的,屁股上的疼痛让我记下姑奶奶的仇了。傍晚的时候看见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烟了,我就想报复一下子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太了。我和另一个比较要好的丫头商量着把她的烟囱堵上,让浓烟呛一呛她,让她长点记性。
另一个说:“那好办,找一块坯头扔进去就行了。”
嘿嘿!那会儿我虽小,心地却还是很善良的。我说:“那不行,扔进去坯头我姑奶奶要扒炕才能把坯头取出来,很麻烦的。”
另一个说:“那怎么办?”
我想了想拎着一个破盆子爬上了房,扣在了姑奶奶家的烟囱上……
后来我的姑奶奶一见我就笑,一见我就笑,我妈也笑,我倒是不好意思了。
再说回那天我们画完眉眼去看秧歌的情景吧,那天站在看秧歌的人群里,我是没心思看秧歌的,我在人群里找眼睛,我想看看人群里有多少眼睛看向了我,又有多少眼睛看向了蒋大夫的女儿。
后来,这些我都不记得我找见了没有,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在第二天就成了村子里的爆炸新闻。
那天的秧歌扭得欢,蒋大夫照样坐在墙头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总是那样高高在上的,虽然不是故意摆姿态,但是他的气场就在那里,让人凭空就生出敬意。所以他走在路上,腰杆向来是直挺挺的,气宇轩昂。
他的女儿就站在他的侧面,我们一群丫头的旁边。我看见她的眼神和秧歌队里扮演猪八戒的小伙子撞得咔嚓咔嚓直冒火星子。那个小伙子我们都认识,是离我们村六里之遥的高小铺村的,年年秧歌队里都少不了他,年年来,年年来,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记住他了。农闲的时候,他还骑着摩托车十里八村地转上一转,收鸡,收鸭,收大鹅,还收马鬃、马尾……有时候,我们这些丫头会说,他看着让人心里挺舒服的。
“哈,是想嫁给他吗?”有人会这样逗笑。
“我才不呢!我才不嫁给这样的小贩子呢!我长大了要嫁给城里人!”有人就是这样不害臊。
“城里人有什么好?要是没工作的,我妈说还不如咱们农村的日子好过呢。”看看,有的丫头就是这么现实。
那时候,我不说话,我偷偷地想,我要找一个有学问的,戴眼镜的,最好不要像我爸那样一张口就骂人的!
……
哈,蒋大夫的闺女竟然对着“猪八戒”放电,我替她叫委屈。她为什么要喜欢他呢?她那么漂亮,至少要比我的想法高,我都想要戴眼镜的呢,我都想要有学问的呢!她怎么可以对着一个“猪八戒”就神魂颠倒了呢?我想起了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听见我的姑奶奶和我妈闲聊的时候说,那个收马鬃、马尾的还真敢想,去蒋大夫家提亲,那不是闹玩儿一样吗?蒋大夫那么俊的闺女能给他,人家那是啥条件啊,能找咱们平头百姓人家吗?
我妈也说,是没谱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