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
娜娜死了!真是可惜,多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米侬叹了口气,心里轻松了,萝丝终于要下来了。大家感到一阵寒意。方唐默想着一个悲剧角色,耷拉着嘴角,眼珠子朝上翻,满脸的哀戚。福什里虽然喜欢说说风凉话,这时也有些伤心,用牙嚼咬他的雪茄。两个女人还在大为感慨。露茜最后一次见到娜娜是在娱乐剧院,布朗斯也是在《仙女梅侣新》那出戏里最后一次看见她。啊!她演得真出色,她出现在水晶岩洞口时真迷人!这几位先生也一定记得当时的情景。方唐扮演公鸡王子。旧话重提之后,他们便进而谈那出戏的细节,谈个没完。
她坐在水晶岩洞里,她装饰非凡,丰满的裸体多有魅力!她一句话也没说,原来有的一句台词也被删掉了,因为说了话反倒显得多余。她不用说一句话,只凭本人的形象就风靡了观众。她的身段举世无双,她的肩膀、大腿、腰肢,真是无以伦比。这样一个绝妙佳人居然死了,真是不可思议!娜娜在戏里,上身只穿一件紧身衣,下身只系一条金腰带,前后两部分,几乎全是裸露的。她周围全是玻璃做的岩洞,光灿灿的;钻石似的瀑布飞泻而下,一串串闪耀的珍珠夹在拱顶的钟乳石之中放射光芒;周围是透明的,喷涌的泉水被宽宽的电光斜照着,衬配着娜娜的雪肤金发,她简直就像一轮红日处在中间。在巴黎人的印象里,她永远是这个样子,光彩夺目地高踞于水晶世界的中央。这可不对劲啊,竟让她染上这种病死去!她这个时候的模样一定挺好看吧!
“多少欢乐一场空!”米侬伤感地说。他不愿意美好而有用的东西就这样失去。
他探询两个女人是否还想上楼去。当然,她们要上去,好奇心驱使她们非上去不可。正在这时,布朗斯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对群众堵塞了行人道十分气愤。听见娜娜死去的消息也大为惊叹。三个女人向着楼梯走去,裙子发出一片沙沙的响声。米侬跟在她们后面,大声叮咛:
“告诉萝丝,我在等着她。叫她马上下来,别忘了!”
“她们不知道,这病初起和完结的时候,传染是最可怕的,“方唐对福什里说,“我认识一个实习医生,他肯定说,人死之后这段时间最危险,因为尸体释放出毒气……她这样匆匆了结一生真使我遗憾;我本来想和她握握手诀别的。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记者说。
“是啊,有什么用呢?”另外两个人也跟着说。
人越来越多。店铺窗口射出的光线和煤气灯颤动的闪烁,在两道人流上移动,无数的帽子黑压压地如波涛起伏。人们的情绪更加激昂,许多人跑上去跟在穿工装的队伍后面,汹涌的人潮吞没了大街,喊声此起彼伏,从千万个喉咙里迸发出顽强的粗暴的怒吼: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五楼的那个房间,每天房租十二法郎。萝丝当初订这样一间房,原求即体面又不奢侈,因为生病的人是不需要排场的。房间挂的帷幔是印着大花朵的路易十三式的布料,家具是一般旅馆常用的桃花心木做的。红色的地毯装饰着黑色的叶丛。房里是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悄悄耳语打破这寂静。这时,走廊传来人声。
“咱们一定走错路了,茶房说向右拐的……这房子简直像兵营!”
“别急,让我想想。是401号,401号房……”
“哎!是这边……405,403……我们快到了……啊!终于找到了,401!……到了,嘘!嘘!”
声音沉下去,有人咳了几声,大家定了定神,随后,房门慢慢推开了。露茜走了进去,卡萝莉娜和布朗斯跟在后面。她们才一进门便停住了脚步,屋里已有五个妇女。嘉嘉仰靠在惟一的红丝绒面的伏尔泰式扶手椅里。西蒙娜和克拉莉丝站在壁炉前,与坐在一张椅子上的莱娅闲聊。而在门的左边,靠近床的地方,萝丝坐在一个装木柴的箱子边沿,凝视着隐在床帽阴影里的尸体。所有妇女都戴着帽子和手套,像是来访的客人。只有萝丝没有戴这些,她三昼夜没合过眼,两颊苍白,面临着这突然的死亡,她神情呆滞,两眼红肿,不胜悲痛。五斗柜角上,一盏带灯罩的灯,明晃晃的投射在嘉嘉的身上。
“唉!真悲惨!”露茜握住萝丝的手悄声说,“我们还想赶着来跟她告别呢。”
她扭过头,想望娜娜一眼,可是灯放得太远,她又不敢把灯移近。床上躺着一堆灰色的东西,勉强看得见的只有那红色的发髻,还有灰森森的一团脓疱,那大概就是脸了。露茜又说:“自从那次在娱乐剧院见过她,以后再没见过。当时,她在水晶岩洞里。”
听了这话,萝丝才从麻木中清醒过来,说:
“唉,她现在变了样子了,她现在变了样子了……”
说完,她又陷入沉思,一动不动,不再说话。她们现在可以看看她吧。三个女人走近壁炉边那几个女人那里。西蒙娜和克拉莉丝正在低声谈论死者的钻石首饰。真有这些东西吗?谁也没见过,也许是谣传吧。可莱娅一个熟人见过的。嘿,都是顶大颗的。而且,还不止这些,她还从俄国带回许多珍贵东西,如乡花衣料,名贵的小摆设、全套的金餐具,甚至还有家具呢!是的,亲爱的,整整五十二件行李,有的是巨大的板箱,满满装了三节车厢!这些东西全寄存在火车站了。唉,真是时乖运蹇,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打开便命丧黄泉了,另外,她还有许多钱,好像有一百万呢。露茜问,这些遗产归谁继承呢?远房亲戚,多半是那位姑妈。那个老东西可大发横财了。她还一点都不知道,娜娜执意不让通知她,儿子的夭折使她对姑妈怀恨在心。说起这个孩子,女人们都摇头叹息,记起在赛马会上见过他,一个病怏怏的小不点儿,像个小老头似的不动不笑。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他在九泉之下会快活得多。”布朗斯说。
“唉!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啊!”卡萝莉娜加上一句,”活着也没多大趣味。”
在昏暗的房间里,弥漫了哀伤的气氛。她们害怕起来,久呆在这里闲聊真有些傻气。可是她们都想见一见她的遗容,所以谁也没有离开。天气很热,玻璃灯罩把灯光反射在天花板上,像一轮明月。屋子里的其余部分,淹没在带着潮气的黑暗中。床下放着装满石炭酸的深底盘子,散发出淡淡的气味,临街的窗户,窗帘不时给风吹得鼓起来,街上传来沉闷的嘈杂声。
“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吗?”露茜问道,她一直凝望着挂钟上雕刻的图案,那是三位恩惠之神,一丝不挂,像歌剧里的舞女微微笑着。
嘉嘉仿佛惊醒过来。
“是的,当然喽!……她死的时候我正在这里。我告诉你们,她那样子真是惨不忍睹……全身不停地抽搐……”
楼下的阵阵口号声打断了她的话。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露茜感到气闷,把窗子完全推开,倚窗而望。外边清风拂面,繁星满天,令人神清气爽。四处窗口灯火辉煌,煤气灯照得那些金字招牌闪闪发光。楼下,情景更为有趣,人行道和大街上,在乱糟糟的一串串的马车当中,人潮如涌,滚滚向前。手提灯和街灯交相辉映,喊着口号走过来的队伍手举火把;一片红光从玛德莱那边移动过来,像一条火龙穿过人流,火光在人们头顶扩散,远远看去,仿佛什么地方着了火。露茜不觉看得呆了,忘了身在何处,叫道:
“你们快来!……从这窗口看出去,多么有趣!”
三个人趴在窗口,兴致勃勃地往下看。有时,树木档住她们的视线,火把消失在树叶丛中。她们想望一眼留在楼下的那几位先生,但一个突出的阳台挡住了旅馆的大门;她们仅看得见米法伯爵,他还坐在那里,用手帕捂住脸,像个黑色的包袱,被扔在长椅子上。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一个女人跳下车,露茜认出是玛丽娅,一个胖男人跟在她后面下了车。
“原来是斯特涅那个老贼。”卡萝莉娜说,“怎么他们还没有把他遣回科隆去啊?……我倒要看看他进来时是什么表情。”
她们转过身来。十分钟之久,玛丽娅才进来,而且是一个人,她两次走错了楼梯。露茜觉得奇怪,问了她,她答道:
“他呀!哼!你以为他会上来吗?肯陪我到门口就算难得了……下面差不多有十二个男人,都在那里抽雪茄呢。”
果然,那些先生们都聚集在楼底下。他们闲逛到这儿,是想看看大街上的情形,遇见之后彼此打个招呼,听说这个可怜的姑娘的死讯,表示了一点惊叹。随后便扯起政治和战略问题来。波尔德那夫、达格内、拉博德特、普律利埃尔以及其他几个人也来了,聚在门口的人更多了。大家在听方唐大谈他五天即可攻克柏林的作战计划。
玛丽娅站在死者床前,感到一阵难过,她和别的女人说过的一样,喃喃地说:
“可怜的宝贝!……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在娱乐剧院舞台上的水晶岩洞里……”
“唉!她的模样变了,她的模样变了……”萝丝带着凄婉、忧郁的苦笑重复着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