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6)
说完她离开了拉博德特。她为自己的壮烈行为而自豪、而感动,卑鄙的男人就不会像她这样伟大,做出这样的自我牺牲也不自吹自擂。但有一点使她动心。拉博德特适才的规劝与弗朗西斯的劝告何其相似!
晚上,方唐回家来,她问起福什里的剧本,方唐回游艺剧院已有两个月了,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个角色的事?
“什么角色?”他恶声恶气地回答,“你说的该不是那个贵族夫人的角色吧?……哎呀呀,你还自以为真有演戏的才能呀?姑娘,你会把戏演砸了的……你简直可笑!”
娜娜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他取笑了她整整一个晚上,不住地嘲弄她,称她堪与名演员马尔斯小姐媲美。他越是诋毁她,她越能忍受。因迷恋产生的英勇行为使她品味到苦涩的乐趣,而自己也变得伟大而多情了。自从她出卖皮肉养活他以后,她更爱他了。她从外面回来,一身疲累,满心厌恶,而爱他之心有增无减。他成了她花钱买来的恶癖,生活的必需。耳光的刺激反而使她更离不开他了。他呢,视她如驯服的牲口,便滥用他的威力。他厌恶她,恨透了她,连自己从她那儿得到的好处也忘了。博斯克有时提醒他,他就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大叫大喊,说他已经受够了娜娜和她的好饭菜。只要他想把他的七千法郎送给另外一个女人,他就把她撵出去。后来,他们的关系正是这样结束的。
一天晚上,娜娜十一时许回来,发现门被插上了。她敲门,没有人答应;再敲,还是没有人答应。可门缝下面透出灯光,方唐确在里面,她没有胆怯,不停地敲门,大声叫他,生起气来。终于,方唐开腔了,懒洋洋地,含含糊湖地,而且只是一句话:
“他 妈 的!”
娜娜用两个拳头擂门。
“他 妈 的!”
她更使劲地擂,几乎把门擂裂。
“他 妈 的!”
她擂了一刻钟,回答她的就是这句粗话,她擂一下,粗话应和一下,就如嘲弄人的回声。后来,方唐见她不肯罢休,就猛地把门打开,交抱双臂,傲然兀立在门口,仍然用冷酷而粗鲁的腔调说:
“他 妈 的!你有完没完?……你想干什么?……哼!你让不让我们睡觉?你看清楚,有人在我这儿呢。”
果真,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娜娜瞥见意大利剧院的那个矮小的女人在里面。已经穿上衬衣,一头没有光泽的淡黄头发乱蓬蓬的,两只眼睛像钻出来的窟窿,笑嘻嘻地站在娜娜花钱买来的家具当中。方唐向前迈了一步,样子狞恶,张开钳子般粗大的手指。
“滚!不然我就掐死你!”
娜娜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哭泣。她害怕了,便逃了出来。这一回,是她被人撵出大门。狂怒中她想起了米法,说真的,一报还一报,但无论如何也不该由方唐来报复她啊!
到了人行道上,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跟萨丹一起睡,如果她没有客人的话。她在萨丹家门口和她相遇,她也被房东赶了出来,并在她的门上加了一把锁,房东这样做是违法的,因为房间里的家具是她的。萨丹发誓要拉他到警察局去。不过,现在已将近午夜,首先要找个地方睡觉。萨丹认为还是谨慎一点,别让警察插手进来为妙。她把娜娜带到拉华尔街的一个女人家里,这女人开设了一间带家具的小旅店。她租了二楼一个小房间,窗户朝着大井。萨丹说:
“我本来可以去罗贝尔夫人家睡觉的。她家总有我的睡处……可是有了你,这就不可能了,她现在吃起无名醋来,一天夜里还打了我。”
她们关上房门,娜娜气犹未消,她泪如泉涌一再数落方唐的可耻行径。萨丹听着,深表同情,安慰她,显得比她还气愤,一个劲地咒骂男人。
“咄!猪猡!他们全是猪猡!……好啦,我们再也不要这些猪猡了!”
接着,她帮娜娜脱衣服,活像一个又殷勤又柔顺的小妻子。她不停地哄她,安慰她:
“我的猫咪,我们快点睡觉吧。我们会好受些的……唉,你这样生气真不值得!我跟你说他们都是混蛋!别再想他们了……我很爱你。别哭了,为了你的小亲亲,别再哭了。”
上了床,她立刻把娜娜抱在怀里,抚慰她。萨丹说她不想再听见方唐的名字。娜娜一提到他的名字她就用亲吻堵住她的嘴,还娇嗔地撅起美丽的小嘴巴。她秀发披散,像小女孩似的娇艳,令人怜爱。娜娜在她温情的搂抱里,逐渐抹去了眼泪。她受了感动,也用爱抚回报萨丹。两点钟敲过之后,蜡烛还在燃烧;两人吃吃地低笑,唧唧哝哝地讲情话。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萨丹一听就坐了起来,半裸着身子,竖起了耳朵。
“警察来了!”她脸色煞白,“啊!他 妈 的!真倒霉……这下子完啦!”
她不止一次讲过警察到旅馆搜查妓 女的事。偏偏就在这一晚,她们到拉华尔街避难的时候碰上了。她们猝不及防,娜娜先慌了手脚,她跳下床,冲到房间那头,打开窗户发疯似的要往窗外跳。幸好天井有玻璃顶棚,棚上又有一层铁丝网,同房间的地板一样高。她毫不犹豫地跨过窗台,睡衣在夜风中飞舞,大腿裸露着,一下子钻进黑影里去。
“你别乱动,”萨丹慌了,一再说,“你会摔死的。”
警察砰砰嘭嘭地敲门。萨丹存心厚道,她掩好窗扉,把娜娜的衣服塞进衣柜。她自己只好听天由命了。她想,如果警察把她列入妓 女名单,她倒也不必再那样担惊受怕了。她装着从熟睡中被吵醒的样子,打着呵欠,问门外的人来干什么,然后打开房门。一个胡子乱蓬蓬的彪形大汉走了进来,对萨丹说:
“把手伸出来,你的手上没有针眼,你不是干活的。穿上衣服,走吧。”
“我不是缝纫女工,我是磨铜器的。”萨丹厚着脸皮说。
她还是乖乖地穿上衣服,她知道争辩是不中用的。旅馆里叫喊声不断,一个妓 女死抠住门不肯走。另一个是同情郎睡觉,男的发誓说她不是妓 女,她便索性摆出良家妇女受侮辱的模样,声称要控告警察局长。大皮靴踩得楼梯咚咚直响,拳头拚命敲房门的声音,尖锐的争辩继之啜泣的声音,裙裾磨擦着墙边的声音……足足乱到将近一个钟头。警察们把一帮惊慌失措的妓 女押走了。领头的是个小个子金发警官,这个警官倒是个斯文人。然后,旅馆复归平静。
没有人出卖娜娜,她脱逃了。她摸回房间,浑身簌簌发抖,吓得半死。她的光脚板被铁丝勾破了,流着血。她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听外面的动静。天快亮时,她却睡着了。八点钟,她醒了,逃出旅馆,跑到她姑妈家里。列拉太太正和佐爱喝牛奶咖啡,看见她在这个时候蓬头垢面地跑进来,神色仓皇,立即明白了。
“唉!我说得不错吧!”她嚷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会剥你的皮……好啦,进来吧,我这里是随时欢迎你的。
佐爱站了起来,亲切而又恭敬地低声说:
“太太终于回到我们身边来了……我一直在等太太呢。”
列拉太太要娜娜马上去吻小路易。因为,据她说,母亲的幡然悔悟是孩子的福气。小路易还在睡,这孩子病恹恹的,娜娜俯身吻他那因瘰疬病而苍白的脸蛋时,几个月来经历的种种不快一时涌上心头,她喉咙发紧,泪如雨下。
“啊!我可怜的小宝贝!我可怜的小宝贝!”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