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
他狼狈极了,支支吾吾的。他不知脖子上有什么,本来什么也没有的。他提了提衣领。
“哦!是的,我被虫子叮了一口。”
侯爵睨视了一眼乔治脖子上的红印,米法也看着乔治。午饭后,大家约定出外游玩。萨比娜的艳笑愈来愈使福什里心动神摇。他把水果盆递给她时,两人的手触碰了一下。她凝视了他一眼,使他又想起喝醉了的那个晚上,那个老友的推心置腹的爱情自白。她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女人了,她暴露了隐秘的内涵。她那灰绸裙袍,软软地贴在双肩,给她优雅敏感的丰采添上一点娇慵的韵味。
离开饭桌时,达格内和福什里走在最后,以便肆无忌惮的交换对埃丝泰尔的恶谑,他们管她叫“粘在男人怀里的一把扫帚”,但当福什里说出她的嫁妆高达四十万法郎时,达格内变得严肃起来。
“她的母亲呢?”福什里问,“怎么样?很不错吧?”
“噢!这位太太倒是蛮漂亮的……但想打她的主意办不到,我的好友!”
“哼,谁知道……等着瞧吧。”
这天他们不能出门,飘泼似的大雨仍下个不停。乔治赶忙溜回自己的卧室,反锁了房门。这几位先生对这次的不期而遇都了然于胸,却彼此心照不宜。旺德夫尔因赌输了,心里不好受,是真想到乡下来解闷。他指望有娜娜为邻,不至过分无聊。萝丝这段日子很忙,准许福什里几天假期,他便趁机来到乡下,如果乡居生活能使他们动情的话,他准备给她再写一篇吹捧文章。达格内自从娜娜跟了斯特涅之后,赌气不睬她,现在又想来和娜娜重新和好,捞点便宜。至于舒阿尔侯爵,他正在伺机而动。娜娜铅华未净,就有几个男人在后面追逐。在这些人当中,米法是最痴心,也是最苦恼的一个。情欲、恐惧和忿怒交织在一起,使他躁动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与她是有约在先的,娜娜在等他,她为什么要提早两天动身呢?他决定晚饭后去探个究竟。
晚上,伯爵刚从花园出来,乔治也跟着溜走了。他听任伯爵走居尔厄尔那条路,他自己则淌过苏河,气咻咻地直奔娜娜的别墅。他气得发疯,满眼泪水。噢!他全明白了,那个正在赶路的老头子是来赴约的。他妒火中烧,暴跳如雷的样子使她大吃一惊,很受感动,她把乔治搂在怀里,再三抚慰他。他误会了,她没约什么人。那位先生要来,可不是她的错。小乔治真是大傻瓜,为这么点子小事自寻烦恼!她以她的小路易发誓,她只爱乔治一个人。说完,她的吻如雨点似的落到他的脸上,替他拭去眼泪。
“听我说,你会发现一切都是为了你,”等他平静下来,她又说,“斯特涅已经来了,就在楼上。这个家伙,亲爱的,你知道我是不能把他赶出门外的。”
“是的,我知道,我说的不是他,”乔治喃喃道。
“这就对了。我已把他安置在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跟他说我病了。他正在解行囊呢……既然你没有被人发现,你快上楼躲在我的房里,在那儿等我。”
乔治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那么这是真的了,她真的有点爱他了,那么,可能还像昨晚一样,熄了灯,在黑处厮守到天明了。这时,门铃响了,他蹑足上楼钻入娜娜的房间,立刻脱掉鞋子,以免弄出声响。然后,他躲在帷幔后面,乖乖地坐在地上等候。
娜娜接待米法时,心神恍惚,举止有点失态。她向米法许过诺言,她甚至想遵守诺言,因为她觉得此人是认真的。可是,谁能料到昨儿发生的一连串的意外事呢?她的乡村之行,她前所未见的别墅,浑身湿透的小伙子。一切都如此美好,她愿意保持这一份美好,不受纷扰。这位先生活该倒霉!三个月来,她假装正经女人,欲近还远地让他干等着,有意煽旺他的欲火。就再让他干等下去好了,如果他不高兴,那就滚开,她宁可放弃一切,也不愿意欺骗乔治。
伯爵坐了下来,像来串门的乡下邻居那样客客气气。只是他的双手微微发抖,欲念被娜娜巧妙地挑逗着,他那未被触动过的多血质天性终于受到可怕的蹂躏,这位道貌岸然的君子,这位在杜伊勒利宫廷迈着庄重步伐的宫廷侍从,弄得天天晚上咬着枕头呜咽,苦恼,眼前总是浮现着同一幅淫媾的场景。这一回,他决心结束这种困境了。刚才在路上,在黄昏静寂中,他设想过使用暴力。因此,谈了几句话,他便企图动手了。
“不,不,当心!”她口里说着,脸上仍挂着笑。
他狠咬牙关,又一把揪住她,见她挣扎,就粗鲁地声明他是践约来和她睡觉的。她依旧笑着,却也未免有点狼狈。她委婉地和他说话,使拒绝不会过于生硬。
“听我说,亲爱的,你冷静点呀……现在不行,斯特涅在楼上呢。”
他像疯了似的。她还没有见过如此热狂的男人。她有点害怕,掩住了他的嘴巴,捂住他的叫喊,劝他放开手,斯特涅下楼了。这样做会出事的!及至斯特涅进来时,只见娜娜娇慵地倒在沙发里,说:
“我呀,我真喜欢乡下……”
见斯特涅进来,她止住话头,转过头来。
“亲爱的,这是米法伯爵先生,他在附近散步,看见这儿的灯光,就进来问候我们。”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米法半晌不言不语,满脸乌云。斯特涅也露不悦之色。大家敷衍着,谈论巴黎,生意难做,交易所情况糟糕。一刻钟之后,米法告辞,娜娜送他出门,他要求第二天晚上幽会,娜娜没有答应。斯特涅几乎马上就上楼睡觉去了,嘴里咕哝不已,这些姑娘总是有生不完的病。两个老家伙终于打发走了!娜娜找到乔治时,他还乖乖地躲在帏幔后面。房里一片漆黑,他把娜娜扳倒在地,两人在地上滚呀,玩呀,他们赤裸的脚踢到家具,两人便互相接吻,堵住对方不发出笑声来。而在远处,通往居米厄尔的路上,米法手持帽子慢慢地走着,让拂脸的凉风把滚烫的头脑冷静下来。
以后的几天,娜娜过得十分惬意。她在小家伙的怀抱里寻回她的豆蔻年华。在卖笑生涯中,她与男人厮混,她周旋男人,但也厌恶男人。在这种单稚式的抚爱中,她身上又绽开了少女的爱情之花。她有时突然会红晕上颊;或激动得浑身颤栗;她忽而想哭,忽而想笑,体味到处女的羞涩。这是她从不曾有过的感受。乡村使她沉浸在一腔柔情之中。小时候,她憧憬生活在牧场里,养一只山羊。因为有一次,在一座城堡的斜坡上,她看见一只山羊被系在木桩上咩咩地叫唤。现在,她真的拥有了这幢房子,这整片的土地,心里无比激动。现实已超过了憧憬,她少女时代的情怀复苏了。白天,原野的生活令她神往,树叶的芳香令她沉醉;晚上,她和躲在帷幔后面的乔治偷情。她觉得,这情景,就像一个少女从寄宿学校溜出来,在假期里与小情人私会,听见一点响动就心惊胆战,害怕被父母发觉,品尝着初次偷尝禁果的甜蜜和可怕的快乐。
在这个时候的娜娜,有着多愁善感的少女的种种梦幻,常常一连几个小时抬头望月。一天夜里,整幢别墅的人都已入睡,她提出要和乔治一起到花园里去。他们互相搂着腰在树下漫步,在草丛里躺下,任露水沾湿衣裳。又有一回,在卧室里,她默默无言,然后伏在小家伙的脖子上呜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诉说她害怕死亡。她常常低声唱起列拉太太的一首情歌,歌词净是鲜花和鸟雀,唱着唱着,她动情地流下泪来,把乔治紧紧搂在怀里,要他盟誓永不变心。事后他俩又像一对小伙伴似的,光着大腿坐在床沿抽烟,用脚后跟踢着床边的木板。总之,她自己也承认有点疯了。
但是,最终溶化娜娜之心的,是小路易的到来。她的母性发作起来就像飓风一般猛烈。她把儿子带到阳光底下,看着他跳跳蹦蹦;把他打扮成小王子的模样,母子俩在草地上打滚。孩子就睡在她隔壁的房间,由列拉太太照看。乡间的恬静令列拉太太心旷神怡,她头一着枕立刻便呼呼入睡了。小路易对乔治没有任何干扰,相反地,娜娜说她有了两个孩子,她以同样的柔情对待他们。夜里,她不下十次丢下乔治去看小路易是否睡得正常。但回来后,她就用余下的母爱重新吻抱乔治,俨然以母亲自居,他也恬不知耻,很乐意装作小孩,躺在这高大的妓女怀里撒娇,任她像哄婴孩似的摇晃他入睡。这种生活太美好了,她要乔治保证永远也不要离开乡下。他们要把别人统统打发走,剩下他,还有她孩子一起生活。他们设想未来,拟定许多计划,直至黎明。没有听见列拉太太鼾声如雷,这位太太采摘野花累着了。
这种醉人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米法伯爵每天傍晚都来,也每天带着沮丧的脸孔和发烫的手回去。有一次,娜娜甚至没有接见他。斯特涅回巴黎去了,女仆仍跟米法说,太太身体不舒服。娜娜不愿欺骗乔治的念头与日俱增,这个小家伙这样天真,又这样信赖她!如果她欺骗这孩子,她会鄙视自己,是一个最最下贱的女人。她不屑于这样做。佐爱冷眼旁观,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很不以为然,认为女主人未免太糊涂了。
第六天,一群客人突然闯进了这田园诗般的小天地来。娜娜曾经邀请过他们,但以为不会来的。因此,当她下午看见一辆坐满乘客的公共马车停在别墅的铁栅栏前面时,觉得很意外,也很不高兴。
“我们来了!”米侬大声嚷道,第一个跳下车,接着把他的两个儿子亨利和查理从车上抱下来。
随后下车的是拉博德特,他扶着络绎不绝的女人下车:露茜?斯特华、卡罗莉娜?埃凯、塔唐?内内、玛丽娅?布隆。娜娜但愿到此为止就算了,谁知埃克托尔又从踏板上跳下来,伸出手臂把颤巍巍的嘉嘉和她的女儿阿梅里搀了下来。一共来了十一个人!如何安顿他们,令主人犯愁了。“迷鸟居”有五间客房,一间住着列拉太太和小路易,娜娜把最大的那间安排给嘉嘉和埃克托尔,旁边梳妆室放一张帆布床给阿梅里睡,米侬和两个儿子住第三个房间,第四间给拉博德特,剩下的那间变成集体宿舍,放了四张床,给露茜、卡萝莉娜、塔唐和玛丽娅。至于斯特涅,他可以睡客厅的长沙发。折腾了一个小时,全部客人安置妥当。原先老大不高兴的娜娜,现在当上了庄园主人,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女人们都表示祝贺,盛赞她的别墅:“亲爱的,这别墅真了不起!”而且,她们也给她带来巴黎的空气,最近一周的绯闻,这些女人七嘴八舌,又是笑,又是叫,打打闹闹的。对了,波尔德那夫怎样了?她不告而别之后有什么举动!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吼叫了一通,声称要报警抓她回来。可到了晚上,他只不过找了一个人代替她。这个替角就是小维奥莱娜,她扮演的金发维斯倒也获得不小的成功。这个消息使娜娜登时变了脸色。
现在才下午四时,有人提出到外边转一转。
“你们可知道,”娜娜说,“你们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到地里收土豆呢。”
于是大家都想去收土豆,连衣服也不换了。一大帮人涌往地里。园丁和两个助手已在别墅的尽头等待。这些女人跪下来,用带戒指的手指在软土里挖掘,挖到一个大的便尖声欢呼,觉得这活儿有趣极了!塔唐挖得又多又快,因为她小时候挖过无数次土豆,她得意洋洋,教他们怎么做。先生们干劲不大,只有米侬,完全像个好父亲的样子,想利用逗留乡村的机会,教育儿子们,这会儿正对他们讲述法国农学家帕芒蒂埃移植土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