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这时,旺德夫尔拉福什里到客厅中央,说道:“你看,我们得为明晚弄个女人来,去问问斯特涅,如何?”
“哟!斯特涅,”记者说,“他要的都是全巴黎不要的女人。”
旺德夫尔还在四周的人中打主意。
“且慢,”他说,“有一回我碰见富加蒙与一个金发的妖娆女人走在一起,我叫他把她带来。”
他向富加蒙示意,两人迅速交谈了几句。大概有点麻烦,只见他们蹑手蹑脚迈过女士们的曳地裙袍,找到另一个年青人,三个人在窗台下继续商议。福什里独自一人,便想去壁炉那边。这时,杜?戎克娃夫人正大谈她如何迷恋韦伯的曲子,听了他的作曲便如身临湖畔、森林,看遍沾露水的田野上的日出。福什里还没移步,冷不防背后一只手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一个声音道:
“你太不够朋友了。”
“你说什么?”福什里扭头一看,是埃克托尔。
“明晚的夜宴……你本可以叫他们邀请我。”
福什里正要回答,旺德夫尔起过来,对他说:
“那女人不是富加蒙的,而是那边那位先生的姘头……她不能来。真倒霉!……但我已撺掇富加蒙,他会设法把王宫剧院的路易丝带来的。”
“德?旺德夫尔先生,”尚特罗夫人提高嗓门问道,“星期天的华涅音乐会是不是遭人吹口哨啦?”
“噢,吹得可厉害哩,夫人。”他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回答。
见夫人们没有搭腔,他便走开了,在福什里耳畔继续说道:
“我再活动一下,那几个年青人一定认识一些小妞的。”
说完,只见他笑吟吟地,在客厅的每个角落和男人们套近乎,样子很亲善。他钻进三五成群的圈子里,凑到每个人的耳边悄悄说几句话,然后回过头来眨眨眼,打暗号。看他那镇定自若的模样,好像在传递什么口令。消息传开于是大家约好明晚赴约。而太太们对音乐的热烈的议论,掩盖了这场招募新人的狂热的小小骚动。
“得了吧,别谈你的德国人了,”尚特罗夫人说,“歌唱才是快乐,才是光明……你听过帕蒂在《理发师》歌剧中的演唱吗?”
“唱得妙极了!”列奥尼德轻声说,她平时只在钢琴上弹一些轻歌剧的曲调。
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按了按铃。逢星期二,如果来客不多,大家就在客厅里喝茶。伯爵夫人一面吩咐仆人腾出一张小圆桌来,一面用眼睛盯住旺德夫尔伯爵,嘴角隐含笑意,微露皓齿对走过身旁的旺德夫尔伯爵问道:
“你在搞什么名堂啊,德?旺德夫尔先生?”
“我?夫人,”他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没搞什么名堂呀。”
“真的?……我看见你忙忙碌碌的……那就请你帮我做点事。”
她递给他一个曲本,请他放在钢琴上面。可他仍觑空告知福什里,他已弄来了塔唐?内内。在冬季,她是酥胸袒露,最富肉感的女人;还有玛丽亚?布隆,刚在剧院登台的女艺人。埃克托尔亦步亦趋地跟着旺德夫尔,希望得到邀请,最后,他只好自荐了。旺德夫尔答应得很干脆,但要他带上克拉莉丝。埃克托尔还惺惺作态,装出忸怩的样子,旺德夫尔便宽慰他说:
“既然我正式邀请了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埃克托尔正想询问东道主是谁,伯爵夫人又把旺德夫尔叫走了,问他英国人烹茶的方法。他常去英国,他的马群还在那儿参加过比赛。他说,只有俄国人才懂烹茶,并向夫人介绍了他们烹茶的诀窍。然后,他仿佛心不在焉似的,突然冒出一句问话:
“对了,顺便问一句,侯爵呢?他今天不来吗?”
“不,家父答应过我,他一定来的,”伯爵夫人答道,“不过我也有点着急了……他许是被公务绊住了。”
旺德夫尔微微一笑。他猜疑侯爵是被什么性质的公务绊住了。他想起了侯爵有时带去乡下的那个美人儿,说不定可以把她也弄来。
福什里认为是邀请米法伯爵的时候了,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
“此话当真?”旺德夫尔问,他以为福什里开玩笑。
“千真万确……如果我误了这差使,她会把我的眼睛挖掉的。你知道,她迷上了米法。”
“那好,我来帮助你,亲爱的。”
钟鸣十一点,伯爵夫人在女儿的协助下,准备了茶点。来的都是熟客,大家不拘礼地传递茶杯和盛点心的碟子。太太们依然坐在壁炉前面的扶手椅上,小口小口地呷着茶,用指尖拈着点心吃。话题从音乐转到供应商。只有巴西尔这家糖果还好,而冰块则以卡特琳为佳。尚特罗夫人却夸拉丁维尔供应的商品最棒。众人有点倦意,话说得越来越缓慢了。斯特涅并不死心,仍不放弃做议员的工作,他把议员挤在双人沙发的角落里,悄悄地套话。韦诺先生的牙齿大约被甜食蚀坏了,现在他只吃小点心,像老鼠咬啮东西,发出一下又一下的轻微响声。那个办公室主任,鼻子伸进杯里,吱吱溜溜地喝个不停。伯爵夫人悠闲地从这个客人面前,走到那个客人面前分送茶点,并不勉强他们,只是稍停片刻,默默地用目光询问客人,然后抿嘴一笑走了过去。壁炉的旺火烤得她的脸红艳艳的,她的女儿在她身旁显得又笨又蠢,看起来她倒像她女儿的姐姐。福什里的那杯茶,给稍远处的乔治?于贡送去。
“有个夫人想邀请你吃一顿晚饭。”福什里喜滋滋地对米法伯爵说。
伯爵这一整晚,脸上都带着那个灰黯的神色。这会儿显得极为惊诧,“哪位夫人?”
“嗯!娜娜呀!”旺德夫尔说,他想尽快促成邀请任务,便开门见山的把名字说了出来。
伯爵脸容更严肃了,他几乎眼皮也不眨一下,神色不大自然,似乎有点头痛。
“可我不认识这位夫人呀。”他嗫嚅道。
“怎么,你去过她家的呀。”旺德夫尔点醒他。
“什么!我去过她家?……哦,对了,那天,我代表济贫所去过。我都记不起来了……这算不了什么,我不认识她。我不能接受她的邀请。”
他神色凛然,表明他对这类玩笑的轻蔑。像他那样有地位的人是决不会在这类女人的餐桌上就座的。旺德夫尔大声辩驳,那是艺术家们的聚餐。福什里还举例说,苏格兰王子,即王后的儿子,曾经和咖啡馆的女歌星坐在一起吃饭……伯爵没听他们的陈辞,坚决拒绝,甚至不顾惯常的礼貌,怒形于色了。
乔治和埃克托尔喝着茶,两人相对而立,听见了身边这三个人的对话。
“哈!原来是去娜娜那里,”埃克托尔轻抱怨,“我早该猜到的!”
乔治没有哼声,体内却欲火如焚,一头金发也竖了起来,蓝眼珠闪闪发亮,几天来,他深深陷进堕落的深渊里,情怀躁动,坐立不安。这么说,他终于梦想成真了!
“可是我不知道她的地址。”埃克托尔说。
“奥斯曼大街,在阿尔加德街与帕斯基尔街之间,四楼。”乔治一口气报了出来。
埃克托尔不禁愕然,两眼直瞪着他。他满脸通红,又得意又难为情,补充了一句:
“我也是她的客人,今早她已邀请了我。”
客厅出现了一阵骚动。旺德夫尔和福什里不能再往下撺掇伯爵了,因为德?舒阿尔侯爵走进了客厅,大家纷纷站起身来。侯爵又腿软弱无力,艰难地向前挪步,徐徐走到客厅中间,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刚从昏暗的小巷里出来,被灯光照得睁不开眼。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爸爸,”伯爵夫人说,“你要不来,我会提心到明天的。”
他望着她,没有回答,他像没有听到似的。他的巨型鼻子,在刮得光光的脸上,仿佛隆起的肿块,下唇却耷拉了下来。于贡夫人见他疲惫不堪,很是同情怜悯他。
“你太劳碌了,该休息才是……我们上了岁数的人,该把工作让给年轻人干了。”
“工作,哦!是的,工作,”他终于吃吃地说,“永远都有干不完的工作……”
他逐渐恢复了常态,挺挺佝偻的躯干,习惯性地摸摸自己头上稀疏的几根白发。
“你忙什么?搞得这么晚?”杜?戎克娃问,“我以为你赴财部的招待会呢。”
伯爵夫人插话道:
“我父亲在研究计划实施的法规问题。”
“是的,一个计划实施的法规问题,”他说,“正是为这个……我关起门来……这是有关工厂的法规,我希望他们遵守主日休息制度。政府不愿强制执行这项法规,直是可耻。没有人上教堂做礼拜,教堂都空了,这样下去,我们会归于毁灭的。”
旺德夫尔看了看福什里,他们两人就在侯爵身后,仔细地端详他。旺德夫尔瞅空子把侯爵拉到一边,跟他提起他带到乡下去的美人儿,老头子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你们看见的也许是德盖侯爵夫人吧,他有时与她到维罗弗的娘家住上几天。旺德夫尔出于报复,冷不丁地问他:
“你倒是说说看,你今天去哪儿了?你的胳膊肘沾满蜘蛛网和灰泥。”
“我的胳膊肘,”侯爵有点慌张,含含糊糊地说,“哦,可不是……有点脏了……可能是我从家里下楼时沾上的。”
有几个客人告辞走了。时间已近午夜,两个仆人静悄悄地撤去空杯和点心碟。壁炉前面,太太们重新调整座位,缩小圈子,聚会已近尾声,一个个精神困倦,谈话更无顾忌了。客厅似亦昏昏欲睡,暗影慢慢落到墙上。这时,福什里嘴里说着该告辞了,但眼睛却注视在萨比娜伯爵夫人身上,舍不得离去。作为女主人,她张罗了一夜,这时正坐在她日常惯用的椅子上休息;她默默无言,凝视着渐渐化为火炭的木柴,脸色苍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福什里疑窦又生。她嘴角的痣上的黑毛被炉火的光照成了金黄色,与娜娜的痣毫无二致。他忍不住凑近旺德夫尔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哎呀,真的,旺德夫尔从没注意过这个呢。他们俩继续拿伯爵夫人与娜娜作比较,认为她俩的下巴和嘴相像,但眼睛完全不同。娜娜亲切和气,而伯爵夫人则胸有城府,难以捉摸,就如一只睡着的母猫,虽收拢了爪甲却时刻警戒着。
“我有法子把她弄到手的。”福什里说。
旺德夫尔用目光剥她的衣服。
“对,有办法的,”他说,“你知道,我可不在乎大腿,她的大腿一点不美,你愿意打赌吗?”
突然,他住了嘴,福什里使劲撞了下他的胳臂,要他留神坐在前面的埃丝泰尔。他们刚才提高嗓门说话,她大概都听见了。她依然僵直地坐着,木然不动,脖子瘦长——拔高太快的姑娘都会有的脖子,头发亦纹丝不动。于是他们走三四步。旺德夫尔打赌说伯爵夫人是一个很正经的女人。
这时,壁炉前面的太太们的声音又高起来了,杜?戎克娃夫人正在说:
“我不反对你的看法,俾斯麦先生也许是一个才智之士……至于你说他是个天才的话……”
女士们又绕回最初的话题上去了。
“怎么!还在谈俾斯麦先生!”福什里咕哝道,“这一回,我可真的要溜了。”
“等等,”旺德夫尔说,“我们一定要知道伯爵最后的决定。”
米法伯爵正在和他的老丈人及几个道貌岸然的人物交谈。旺德夫尔把他拉来,再次邀请他,并强调自己也去,堂堂男子汉何处不可去,不会有人非议的,大不了有些好奇罢了。伯爵低垂眼皮,静静地听着,似乎有些动心了。此时,德?舒阿尔侯爵一脸询问的神气走了过来,当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后,福什里也邀请他,他偷眼瞅了一下女婿,紧接着便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翁婿两人鼓起勇气,正待答允。伯爵却一眼瞥见韦诺在死盯着他。那个小老头板起脸孔,神色凛然,眼睛放射出钢一般的寒光。
“不行。”伯爵马上斩钉截铁地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
侯爵立刻地更声色俱厉的拒绝了邀请,还谈起了道德问题,上流社会应作出楷模。福什里微微一笑,和旺德夫尔握手告别,他不再等了,现在该是他上班的时候了。
“在娜娜家,半夜十二点,嗯?”
埃克托尔也起身告辞了。斯特涅刚跟伯爵夫人辞别,其他男客跟着也走了。到前厅取外套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重复着一句话:“半夜十二点,在娜娜家。”乔治站在门口,等他的母亲一块走,他把娜娜的准确地址一一告诉众人:四楼,左边的门。福什里出门之前,最后向客厅瞟了一眼。旺德夫尔又坐回到女人们中间,正和列奥尼德?德?谢扎尔开玩笑。米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也加入了谈话,而那位慈详的于贡夫人则睁着眼睛假寐。韦诺先生消失在女人们的裙子后面,身子蜷缩,脸上又有了笑容。庄严宽敞的客厅里,时钟缓慢地敲响了子夜的钟声。
“怎么!怎么!”杜?戎克娃夫人嚷道,“你认为德?俾斯麦先生会向我们宣战,攻打我们吗?……啊!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大家也在笑这位尚特罗夫人,因为俾斯麦要对法宣战是她刚才说的,她又是在阿尔萨斯省听来的,她的丈夫在那儿有一家工厂。
“幸亏皇上还在。”米法伯爵打着官腔正色地说道。
这是福什里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再盯了萨比娜一眼,随手带上了门。伯爵夫人正在神色安详地和办公室主任谈话,似乎对这个胖子的谈话挺感兴趣。不,他也许估计错了,这个家庭根本无瑕可寻。这实在是令人遗憾。
“喂,你怎么还不下来?”埃克托尔在前厅催他。
在人行道上,两人分手时又叮咛了一句:
“明天娜娜家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