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 (1)
炼木焦油的人们回来了。由于干完了活,个个都带着得意的神情。
母亲被他们吵醒了,她打了个哈欠,微笑着从窝棚里走了出来。
“你们干活,我睡觉,简直成了贵妇啦!”她亲切地看了看大家说道。
“你休息一下是应该的!”雷宾说。他变得和气多了,由于劳累,他那种兴奋的情绪已荡然无存。
“伊格纳季,”他说,“快去烧茶!我们这里是轮流主持家务。今天该伊格纳季给我们烧茶做饭了。”
“我宁愿把这个权利让出来!”伊格纳季说着就动手捡生火的木片和树枝,同时留心听大家说话。
“大家对客人们都很欢迎!”叶菲姆在索菲娅身旁坐下说。
“我来帮你的忙,伊格纳季!”雅科夫低声说。他走进窝棚,拿出一个大圆面包,一片片地切开,摆在大家的位子上。
“听着!”叶菲姆低声说,“有人咳嗽……”
雷宾仔细听了听,点点头说:
“是他,是他来了……”
他转身向索菲娅解释说:
“现在一位证人来了。如果可能,我想带他到各个城市去讲演,让他站在广场上给平民百姓讲一讲。尽管他讲的都是同样的内容,但人民需要了解这些……”
暮色降临,四周静下来。人们的声音显得柔和些。索菲娅和母亲注意观察着这些农民,发现他们举止缓慢,笨拙,还异常小心谨慎。他们也在留心两位女客人。
这时,从树林里走来一个满脸病容的男人,瘦高个儿,驼背,吃力地拄着拐杖,走路非常慢,能听见他那丝丝的喘息声。
“我来了!”他说着又咳了起来。
他穿一件拖到脚跟的旧大衣,戴了一顶皱巴巴的圆帽,一绺绺稀松的黄头发软软地垂下来。一张瘦得皮包骨的蜡黄脸上,长着浅色的胡须。他的嘴半开半合,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黑眼窝里闪烁着急躁不安的光芒。
雷宾给他介绍索菲娅时,他立刻问道:
“听说您带书来了?”
“是的。”
“谢谢您!为了人民!现在人民还不能明白真理,所以我这个明白真理的人,要替他们向您致谢。”
他气喘得很厉害,急促而又贪婪地呼吸着空气,说话时断时续,瘦削的手指无力地在胸前抖动着,想扣上大衣的纽扣。
“天那么晚了,待在树林里对你的身体有害。这里都是阔叶林,潮湿而憋闷!”索菲娅说。
“就我而言有害有益都无所谓啦!”他喘息着回答说,“只有死亡对我是有益的……”说完又咳嗽起来。
听他说话令人觉得难受,他的整个身体都使人怜悯,但又无可奈何。想到自己帮不了他只会引起忧愁和懊丧。他在一只小木桶上坐下,小心地弯下膝盖,好像怕腿会折断似的,坐下之后连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头发干枯,像死人的一样。
篝火突然燃烧起来,周围的一切颤动了一下。人影好像烧伤了似的,胆怯地向树林里奔去。伊格纳季鼓鼓的圆脸在篝火旁闪动了一下。篝火熄灭时,散发出一股烟味,林间空地上又静了下来。在黑暗中,病人嘶哑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楚。
“我还能为人民做点事情,就是作为一种罪恶的见证人……你们看看我这副样子……我才二十八岁,可已经离死不远了!十年前我不费劲就能扛一百多公斤重的东西,轻松得很,可是才过十年我就不行了。老板们夺去了我的一切,剥夺了四十年寿命,四十年啊!”
“这就是他要说的,这是他的歌儿。”雷宾低声说。
篝火又燃起来,但此刻烧得更旺了,火光更加明亮。人影又匆匆奔向树林,一会儿又折回篝火旁,在篝火四周无声地抖动着,似乎怀有敌意似的飞舞着。潮湿的树枝在火堆里咝咝叫着,低声呻吟着。炽热的气浪鼓动树叶,不时地发出沙沙声,仿佛在窃窃私语。欢快的火舌在跳跃着,拥抱着。黄色和红色的火舌向上蹿起,溅起一簇簇火星,一片燃着的树叶飞起来,而天空的星星似乎在向篝火微笑、招手。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歌儿,千千万万的同胞都唱这支歌儿,但他们还不明白,这对生活在苦难中的人是多么有益的教训。有多少人做工成为残废,最后被饿死,无声无息……”他咳着,弓腰,身子激烈地抽动着。
雅科夫把一桶克瓦斯饮料放在桌上,随手抓来一把大葱,对病人说:
“我给你拿牛奶来了,萨维利,快去吃吧。”
萨维利推辞地摇摇头,但雅科夫架着胳膊把他扶起来,扶他到桌前。
“您听着,”索菲娅低声责备雷宾说,“你何必把他关到这里来呢?他随时都会死的。”
“他会死的!”雷宾附和说,“趁他还能说话,让他说吧。他为了毫无意义的事情,毁了自己的一生。现在为了民众的事,就让他再忍耐一下,没关系的!”
“您好像是拿人家取乐!”索菲娅尖声道。
雷宾瞪了她一眼,沉下脸说:“贵族老爷们才拿耶稣取乐,看他如何在十字架上呻吟。我们是在向这个人学习,也希望有所收获。”
母亲怯生生地抬了抬眉毛,对他说:“你别再说了。”
病人在桌前坐下来,又说:“用繁重的劳动来残害人,这是为什么?他们剥夺人的寿命,为了什么?我是在涅费多工厂干活时得病的,几乎送了命。可是老板为取悦一个歌女,却送她一套金制的盥洗用具,还送她一只金尿盆!这只金尿盆就包含着我的血汗,我的生命。老板榨取我的血汗,就是为换取他情妇的欢心。我的这条命也就是这样被他剥夺去的,他是用我的血汗给情妇买的金尿盆!”
“人是照上帝的模样造出来的,”叶菲姆笑了笑说,“你看他们把人用到哪儿去啦。”
“再不能沉默了!”雷宾拍着桌子高声道。
“再也不能忍耐了!”雅科夫跟着说。
伊格纳季嘿嘿一笑。
母亲发现,三个小伙子听得出神,并且如饥似渴。雷宾一说话,他们就紧张地看着他,惟恐漏掉他说的每一句话。
萨维利说话时,他们却听得很不认真,脸上不时露出怪怪的讥笑。
从他们的表情里,看不出对病人的怜悯。
母亲俯下身轻声问索菲娅:“他说的这些是真的吗?”
索菲娅大声说:“是的,是真的!这件事报纸上登过,就发生在莫斯科……”
“可是那个老板并没有受到任何谴责,”雷宾低声说,“本应把他处死,把他交给人民大众千刀万剐,用他的臭肉喂狗。等民众起来了,会严惩这种人的。民众要洗刷自己的耻辱,会向他们讨还血债。他们从民众的血管里吸走了大量的鲜血,血债要用血来偿还。”
“好冷啊!”病人说。
雅科夫把他搀扶到篝火前。
篝火烧得很旺,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火的四周晃动着。人们惊讶地望着欢跳的火舌。萨维利坐在树墩上,向篝火伸出手去,他的手干瘦透亮。雷宾向他点了点头,对索菲娅说:“这比书里写的更深刻!机器轧掉了工人的手,或者轧死了工人,可以说怪工人自己。可是如果把一个人的血吸干了,再把他当牲口一样扔掉,这是怎样也解释不清的,任何一种谋杀,我都能理解,可是为了取乐去折磨人,这令我无法理解!为何要折磨人呢,为何要折磨我们大家?就是为了他们取乐、开心,为了他们在人世间能过快活日子,为了他们能随心所欲地拿人民血汗去购买一切,去买马匹,买银餐刀,买金饭碗,买歌女,给孩子们买贵重的玩具。你干活吧,再多干些,我要靠你的劳动攒钱,为情妇买金尿盆。”
母亲一边听,一边打量着四周。在黑暗中她觉得眼前一亮,巴维尔和他的同志们所走的那条光明的道路又展现在她面前。
吃过晚饭,大家围着篝火坐下来。篝火在他们面前燃烧着,木柴很快被火焰吞没了。低垂的夜幕遮住了他们身后的森林和天空。病人睁大眼睛望着篝火,不停地咳嗽,身子哆嗦着,仿佛他的生命就要结束,残余的活力正在他的胸中挣扎着,急于离开他那虚弱的身体,篝火的反光在他的脸上跳动,但他那张死人一般的脸上仍旧没有显出生气。只有他的眼睛里还有一点微弱的亮光。
“你还是到窝棚里去吧,萨维利?”雅科夫俯身问他。
“去窝棚干嘛?”萨维利吃力地说,“我在这里待会儿,和大家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啦!……”
他望了望大家,沉默片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接着他又说:“我喜欢同你们在一起。看着你们,我想你们这些人也许会替那些被掠夺的人报仇的,替那些被贪婪的人残杀的民众报仇……”
没有人回答他,他很快就昏昏欲睡了,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前。雷宾看了看他,低声说:“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讲来讲去总是这些内容,讲老板欺负人的事。他全心全意地琢磨这些事情,仿佛这种事情挡住了他的眼睛,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还要他看见什么东西呢?”母亲思考了一下说,“老板为寻欢作乐,千千万万的民众天天在做苦工,遭受欺凌折磨,还要他看见什么东西呢?”
“听他讲这些东西没意思!”伊格纳季低声说,“这些事情听一遍就记住了,可他讲来讲去还是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