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这天余下的时间,她是在迷雾般的各色各样的回忆中度过的。她疲劳极了,身心交瘁。那个矮个子军官化成一个灰色的斑点在她眼前跳动着,巴维尔那张古铜色的脸以及安德烈那双含笑的眼睛不时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有时在屋里踱一会儿,有时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街道。有时她身子一震,又走动起来,扬起眉毛四处张望着,神思不定地在寻找什么。她喝了几次水,却不能解渴,也不能浇灭她心中的隐痛和屈辱。这一天被分割成了两半,开始还是那样充实,可现在一切都没了,在她面前只剩下凄凉的空虚。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不时地闪现在她面前:
“现在该咋办?”
科尔苏诺娃来了。她挥舞着双手,又是喊叫,又是流泪,又是兴奋,又是跺脚,她出了几个主意,答应帮忙,还说要收拾什么人,但母亲不为所动。
“啊哈!”她听见玛丽亚(科尔苏诺娃的名字。)刺耳的声音,“这回终于惹恼大家了!工厂里闹事了,整个工厂都起来了!”
“嗯,嗯!”母亲摇着头低声说,但她的眼睛却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心里老想着过去的事情,想着那些随安德烈和巴维尔一起失去的东西。她欲哭无泪,因为心里直发紧,口干舌燥。她两手不时地颤抖,背上的皮肤也在微微地抽搐着。
晚上,来了几名宪兵。母亲显得格外坦然,她既不觉得奇怪,也没害怕。宪兵们迈着沉重的步子闯进来,看样子很高兴,一脸得意。为首的是那个黄脸军官,他龇着牙说:
“怎么样,过得好吗?我们是第三次见面了,对吗?”
母亲没有答腔,只是用发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那军官继续说下去,用训人的口气讲了一通。母亲觉得他这人啰嗦。他的话母亲一句也没听,所以也没受干扰。那军官又说:“这就是你的错了,大妈,你没有教儿子尊敬上帝和沙皇啊……”直到此时,一直站在门口对他不加理睬的母亲才低声回答说:
“嗯,到底我们有没有错,我们的孩子才有权评判。我们听任他们走上这条路,是对是错他们会做出公正的判断。”
“你说什么?”那军官喊道,“大声点。”
“我说孩子们才有权评判!”母亲叹息着说。
那军官又怒冲冲地说了一通,母亲没睬他,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
这时,玛丽亚在场,正好充当证人。她站在母亲身边,但她并不看母亲,每当军官向她提问时,她总是连忙向军官深深地鞠一躬,每次都回答同样的话:
“我不知道,大人。我是个没文化的女人,只会做点小买卖,瞧我这么笨,能知道啥……”
“得啦,别说了!”这时军官不耐烦地翘起两撇小胡子说。科尔苏诺娃又鞠了一躬,悄悄地冲着那军官做了个嘲弄的手势,低声对母亲说:
“他什么也捞不着!”
军官命令她搜母亲的身,她眨巴了几下眼睛,瞪着那军官,吃惊地说:
“大人,这我可不会!”
那军官气得直跺脚,冲她吼起来。玛丽亚垂下眼帘,低声请求母亲:
“算了,佩拉格娅?尼洛夫娜,解开衣服吧……”
玛丽亚气得满脸通红,只好在母亲上衣里摸索着,她低声对母亲说:
“唉,真是一群狗,对吧?”
“你在那说什么?”军官朝她正在搜身的屋角里望了望,厉声喝道。
“我说的是女人家的事,大人。”玛丽亚连忙低声答道。
军官命令母亲在搜查记录上签字,母亲抬起不习惯写字的手,用粗大的印刷体写道:
“工人的寡妻佩拉格娅?尼洛夫娜。”
“你写的什么呀,为什么要这样写?”军官厌恶地皱着眉头大声问,然后他又冷笑着说,“没教养的东西……”
宪兵们走了。母亲站在窗前,两手捂住胸口,两眼发直,久久地望着面前的一个地方。她高耸着眉毛,紧闭双唇,狠狠地咬着牙,不一会儿,她就咬得牙疼起来。油灯里的煤油耗尽了,灯芯不时发出轻轻的毕剥声,渐渐暗下来。母亲吹灭了灯,屋里一片黑暗。她什么也不想,一团愁绪像黑云似的笼罩在她心头,她感到心跳得慢了。她久久地站在黑暗中,两腿和眼睛都疲倦得很。这时,她听见玛丽亚站在窗下,醉醺醺地喊道:
“佩拉格娅,你睡了吧?多灾多难的苦命人,快睡吧!”
母亲没脱衣服,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深沉的梦乡,仿佛掉进一个深深的漩涡似的。
她梦见一座黄色的沙丘,在沼泽地后面通向城里的那条大路旁。巴维尔站在沙丘边上的一个悬崖上,悬崖下边是人们挖沙子留下的一片深坑。巴维尔在低声唱歌,但他的声音却是安德烈的,歌声清晰嘹亮:
起来,工人们,行动起来……
她顺着沙丘旁的大路往前走去,一边手搭凉棚望着儿子。儿子的身影印在蓝蓝的天幕上,显得异常清晰。她不好意思地走近巴维尔,因为她怀孕了,而且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她继续往前走,野地里有一群孩子在打球,那球是红色的。婴儿从她怀里向前探着身子,大声哭着要到孩子们那里去。她把乳头塞进他嘴里,转身往回走去。这时沙丘上已站满士兵,端着刺刀对准她。她拔腿就跑,向田野里的教堂跑去。那是一座白色的教堂,高耸入云仿佛是用云朵砌成的,显得轻飘飘的。教堂里正在举行葬礼,棺材很大,是黑色的,棺盖已封死。可神父和一名教堂执事都穿着白色法衣,在教堂里走来走去,嘴里唱着:
基督复活了……
教堂执事摇着手提香炉,向她鞠一躬,笑了笑。他的头发是棕红色的,像萨莫伊洛夫那样,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阳光从教堂的圆顶上射下来,一缕缕光线像毛巾一样宽。两旁唱班里的小伙子在低声唱着:
基督复活了……
“把他们抓起来!”忽然间,那个神父在教堂中央站住了,大声喊道。这时他身上的法衣不见了,脸上长出两撇严厉的花白的胡子。大家撒腿就跑。教堂执事也扔掉了手中的香炉,两手抱头跑了,他的样子很像霍霍尔。母亲手中的婴儿掉在地上,就在人们脚旁。逃跑的人们从婴儿身边绕过去,小心翼翼地回头望着赤裸的小身体。母亲跪在地上,向人们喊道:
“不要扔掉孩子!收下他吧……”
这时,霍霍尔把手放在背后,微笑着唱道:
基督复活了……
母亲俯下身来,抱着婴儿,将其放在一辆拉木板的大车上。尼古拉在大车旁慢慢走着,哈哈大笑了一阵,对她说:
“他们让我干粗活……”
街上泥泞不堪,人们从窗口探出身子,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大喊,有人在挥手。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哪里都见不到阴影。
“唱吧,大妈!”霍霍尔说,“生活多美好!”
他说罢就唱起来,歌声压倒了所有的声响。母亲跟着他往前走,忽然,她一脚踏空,飞速掉进无底深渊。她听见这深渊发出吓人的呼啸声……
她惊醒了,身子还在发抖。好像有一只粗大的手揪住了她的心,恶狠狠地玩弄着,然后又轻轻地挤压着。催人上班的汽笛又吼起来,她断定这已是第二遍汽笛了。房间里翻得乱七八糟,一切都挪动了位置,书籍和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地板也踩脏了。
她起了床,没顾上洗脸和做晨祷,就动手收拾房间,一进厨房,就看见那根断旗杆,她生气地捡起旗杆,要把它扔进炉膛烧了。但她又叹了口气,从旗杆上取下那块残留的红布,仔细把它叠好,放在自己衣袋里,然后拿起旗杆,用膝头把它折成两段,扔到炉台上,接着她又擦窗户,用凉水洗了地板,点着茶炉,穿好了衣服。她刚在厨房里的窗户前坐下来,那个问题又浮现在她眼前。
“现在该怎么办?”
这时她才想起还没做晨祷,就面对圣像站好。站了几秒钟之后,她又坐下来,因为她心里空荡荡的。
四周静得出奇,大概昨天人们在街上呼喊够了,今天都躲在了家里,在默默思考那不平凡的一天。
她忽然回想起年轻时见到的一幕情景:在查乌赛洛夫老爷家的古老的花园里,有一个大池塘,池塘里长满稠密的睡莲。秋后的一天,天空乌云密布,她从那池塘边走过,看见池塘里有只小船。这时池水很平静,黑黝黝的水面上飘浮着一片片枯黄的落叶,显示出几分悲凉。那只小船似乎粘在了水面上。池水黯淡无光,孤零零的小船没有桨,静静地停在飘浮的枯叶中央,令人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可名状的悲伤气氛。当时她在池边站了很久,一直想着,是什么人把小船从岸边推开的呢?为什么要把它推开呢?当天晚上她就听说,是查乌赛洛夫老爷的管家的妻子投水自尽了,那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走路很快,满头黑发总是乱蓬蓬的。
母亲用手摸了摸脸,她的思维很不稳定,昨天发生的那一幕幕情景又浮现在她眼前。她沉浸在回忆中,坐了很久,两眼呆呆地望着茶碗,其实碗里的茶早凉了。这时,她多么希望能够遇见一个聪明朴实的人,好向他请教问题。
午饭后,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来了,仿佛故意要满足她的愿望似的。可是母亲一见到他,马上又惶恐不安起来。还没顾上回答他的问候,她就低声说:
“哎呀,我的老兄,您真是不该来呀!您太不小心了!要是被发现了,是会被抓的……”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紧紧握住她的手,然后扶了扶眼镜,俯下身来在母亲耳边匆匆说:
“您要明白,我是同巴维尔和安德烈说好的,如果他俩被捕,第二天我就来接你到城里去住。”他的话很亲切,同时也流露出担心,“他们来搜过吗?”
“搜过,都搜遍了。这些没心肝的家伙,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他们要羞耻干什么?”尼古拉耸了耸肩说。接着,他解释了接她到城里住的原因。
尼古拉的话使她感到亲切的关怀。望着他,她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虽然不大明白他讲的那些道理,但她对这人有了信任感,觉得这人特亲切。
“要是巴沙愿意这么做,”母亲说,“要是我不给您添麻烦……”
尼古拉打断她的话说: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单身一人,姐姐偶尔来一趟。”
“我也不愿闲着。”母亲沉思地说。
“你要是愿意,可以找到事做!”尼古拉说。
她以为,尼古拉所说的“找到事做”是同儿子和安德烈那些伙伴们所说的工作分不开的。于是她凑到尼古拉面前,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能找到事做?”
“我单身一人,家务活不多……”
“我指的不是家务活!”母亲轻声说。
她伤心地叹了口气,感到有些委屈,因为尼古拉不理解她的心思。尼古拉的近视眼带着笑,沉思地说:
“对了,您要是能见到巴维尔,就问问他,那些需要报纸的农民住在哪……”
“我认识他们!”母亲高兴地叫起来,“您把这事交给我,我能找到他们,把事办妥。谁会以为我身上带有违禁品呢?工厂里的传单就是我带进去的。感谢上帝保佑!”
说到这里,她想即刻出发,背上行囊,拄着拐棍,穿过树林和村庄向远方走去。
“亲爱的,您就把这事交给我吧,我求您!”母亲说,“您让我去哪儿都行,去哪个省都行,所有的路我都能找到!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我四处流浪,就这样干一辈子,这对我来说难道不是份美差吗?”
当她想像自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站在农舍的窗下讨饭时,便不禁伤起心来。
尼古拉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的手,用自己的温暖的手轻轻抚摩着,然后他看了看表,说:
“这事以后再说吧!”
“亲爱的!”母亲高声说,“孩子是最宝贵的,是我们的亲骨肉,他们不怕坐牢,愿意献出生命,毫不吝惜地牺牲自己,我这做母亲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尼古拉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亲切地注视着母亲,低声说:
“我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话……”
“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母亲悲伤地摇着头,无力地摊了摊手说,“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做母亲的心……”
她站起来,浑身突然充满了力量,激动地话语充塞着她的喉咙,她的头脑微微有些发胀。
“我这些话说出来,很多人听了都会哭的,哪怕他是狠心人,没良心的人……”
尼古拉也站起来,又看了看表。
“就这么说定了,您搬到城里和我同住。”
母亲点点头,一言不发。
“什么时候搬?最好快点!”他恳求道,接着他又温和地说,“再说我也不放心呀,真的!”
母亲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心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尼古拉低下头,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躬着腰站在她面前。这个近视眼穿一件普通的黑上衣,他的外表同他的为人多么不相称啊……
“您还有钱吗?”他垂下眼帘问。
“没了!”
他立刻从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来递给她。
“给,您拿着用吧……”
母亲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摇头说:
“真新鲜,一切都变了。连钱也不算什么了。有些人为了钱去出卖灵魂,可在您看来,钱不算什么!好像你攒钱是专为接济人似的……”
尼古拉不禁笑起来:
“钱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时它让人很难堪,不论是拿人家的钱,还是给别人钱,心里总不舒服……”
他紧握母亲的手,再次请求她:
“您早点搬过来吧!”
说到这儿,他像往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