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3 (1)
春天快到了,积雪开始融化,埋在雪下的污泥和煤灰渐渐地显露出来。随着冰雪融化,污泥一天天露出得多了,整个镇子也变得破破烂烂,就像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似的。白天,屋檐滴着雪水,房屋的灰色板壁变得湿漉漉的。慢慢地冒着水气,夜里房檐下滴水成冰,到处是白花花的冰柱。晴天多了,太阳经常当空照着。溪水解冻了,哗哗地向沼泽地流去。
人们着手准备庆祝五一节。
在工厂里和镇子上,出现了很多解释五一节意义的传单。就连一向对宣传漠不关心的青年人看了传单,也在议论这件事:
“的确该庆祝一番!”
尼古拉苦笑着说:
“是时候了!用不着躲躲藏藏了!”
费佳?马森高兴起来。他明显地瘦了,像关在笼中的云雀,举止言谈显得焦躁不安,易冲动。沉默寡言的雅科夫?索莫夫常同他形影不离。雅科夫显得老成,整天绷着脸,表情很严肃,现在他在城里上班了。萨莫洛伊夫坐过牢后,头发变得更红了。他和瓦西里?古谢夫、布金、德拉古诺夫等人认为游行时应携带武器,但巴维尔、霍霍尔、索莫夫等人持有异议。
叶戈尔来了。他总是一副倦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改变现行的社会制度,这是件大事,同志们。但是,为了让这项工作进展得顺利些,我得给自己买双新靴子才对!”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自己脚上的湿乎乎的破皮鞋。“我的雨鞋也破烂不堪了,我的两只脚每天都是湿的。在我们公开宣布脱离旧世界以前,我还不想下地狱。所以我不接受萨莫伊洛夫同志的武装游行的提议,我建议买一双结实可靠的新靴子,把我自己武装起来。我深信,这甚至比痛打他们一顿更有利于夺取社会主义的胜利……”
他喜欢用这种别具一格的语言,给工人们讲述各国人民为改善自己的处境而斗争的故事。母亲对他的话很感兴趣。听了他的讲话,她渐渐形成一个古怪的印象:人民的敌人往往是一些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赤红脸的卑鄙小人。这帮人最狡猾,最残忍,经常欺骗人民,他们丧尽天良,贪得无厌,心狠手辣,一肚子坏水。当他们感觉在沙皇统治下不得意时,他们就挑动贱民造反,等老百姓都起来了,从沙皇手里夺取了政权,这帮家伙就把政权骗到自己手里,把百姓关进监狱。如果老百姓不服气,当权者就杀掉他们,成百上千地杀。
有一次,母亲鼓起勇气,把叶戈尔描述的现实生活的情景给他讲了一遍,并拘谨地笑问:
“我说得对吗,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叶戈尔转动着眼珠听了一会儿,不禁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手揉着胸口说:
“您理解得太对了,大妈!你算是抓住了问题的要害。在这个阴暗的背景下,还会出现一些新花样,那不过是做样子罢了,改变不了事情的实质!正是那些大腹便便的卑鄙小人,是罪魁祸首,是坑害老百姓的最凶恶的毒蛇。法国人巧妙地称其为资产阶级。您要记住,大妈,资产阶级。他们专门坑害我们,是吸血鬼……”
“你指的是那些富人?”母亲问道。
“正是!他们的不幸就在于此。您知道,如果在婴儿的食物里加一些铜,就会影响婴儿的骨骼发育,长大了他就成了侏儒。一个人要是迷上了金钱,中了毒,那他的灵魂就会变得渺小起来,就会变得卑鄙无耻,一钱不值,就像一只仅值五戈比的皮球……”
有一次,巴维尔同霍霍尔谈起叶戈尔,说:
“安德烈,我认为,心情郁闷的人最爱开玩笑……”
霍霍尔没搭腔,过了一会儿才眯着眼睛说:
“照你这么说,全俄罗斯的人还不都笑死了……”
娜塔莎来了。她也被捕坐了牢,是在外地一个城市里,但她没什么变化。母亲发现,有她在场,霍霍尔就高兴,谈笑风生,与人说话总是带着善意的挖苦口气,逗得娜塔莎哈哈大笑。可是她一走,他马上就沉默了,神色忧郁地吹起了口哨,久久地踱着步,无精打采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萨申卡也是常客,但她每次都来去匆匆,闷闷不乐。不知为何,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对人也不随和。
有一次,巴维尔出去送她,没关门,母亲听见他俩在过道里匆匆地交谈:
“您去当旗手呀?”姑娘轻声问。
“是的。”
“决定了吗?”
“是的。我有权这么做。”
“又想坐牢了?!”
巴维尔缄口不言。
“您不能……”萨申卡欲言又止。
“您说什么?”巴维尔问。
“不能让给别人……”
“不!”巴维尔大叫。
“您仔细思考一下,您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大伙儿都听你的!……您和纳霍德卡在这儿最有号召力,要是不去做牢,你可以做更多事情,你考虑一下吧!要知道,这回你要是再被捕了,会把你流放到很远的地方去,而且很久。”
母亲感觉姑娘的声音带着忧伤和恐惧,这种感情母亲是熟悉的。萨申卡的话像冰水似的滴在她的心头,打动着她的心。
“不,我决定要这么做!”巴维尔说,“我决不会放弃的!”
“我求您也不行吗?”
巴维尔的口气忽然变得非常严厉,急促地说:
“你不该这样说话,你是谁?你不该这么说!”
“我是人!”姑娘小声说。
“是好人!”巴维尔小声说,可他的声音有点异常,好像有些气短似的,“是我亲爱的人。正因如此……正因如此你不该这么说……”
“再见吧!”萨申卡说。
听见她咚咚的脚步声,母亲知道她走得很急,几乎是跑出去的。巴维尔追她到院子里。
母亲感到心口发紧,一种令人压抑的恐惧袭上心头。她不明白儿子和萨申卡谈的是什么事,但她预感到有不幸等着她。
“他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巴维尔同霍霍尔一同回到屋里。霍霍尔摇着头说:
“唉,伊赛呀,伊赛,我们该怎么对付这个伊赛呢?”
“应该劝他不要搞阴谋诡计!”巴维尔沉下脸说。
“巴沙,你打算做什么?”母亲低头问。
“什么时候?现在?”
“5月1日?……”
“啊哈!”巴维尔压低了声音说,“我来打我们的旗,走在队伍前列。为了这事,我极可能又要被捕入狱。”
母亲觉得两眼发热,嘴里干得难受。儿子拿起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你要理解我,我必须这么做!”
“我没阻拦你呀!”她说罢慢慢抬起头来,当她的眼睛与巴维尔的目光相遇时,她又垂下了头。
他放下母亲的手,叹了口气,用责怪的口吻说:
“不要伤心,你该为我高兴才对。到什么时候母亲才会高兴孩子去送死呢?……”
“跳呀,跳呀!”霍霍尔在一旁说风凉话,“我们的老爷掖起长衫,快马加鞭跳得欢……”
“我阻拦了你吗?”母亲重复一句,“我不会妨碍你,即便是心疼你,这也是母亲的心呀!……”
他从母亲身边走开了,母亲听见他说了句刺耳的话:
“有的爱简直令人无法活!……”
母亲打了个哆嗦。她怕再说出令人伤心的话,连忙打断了他:
“别说了,巴沙!我明白,你也是不得不这么做,为了同志们……”
“不!”巴维尔说,“我这样做是为自己。”
霍霍尔站在门口。他个子比门高,只好古怪地屈着膝,把一个肩膀抵住门框,另一个肩膀和脖子脑袋向前伸着,像镶在框子里似的。
“先生,你别说了!”他面色阴郁地盯着巴维尔的脸说,那双鼓鼓的眼睛恰似爬在石缝里的蜥蜴。
母亲心里直想哭,但又不愿儿子看见她流泪,便突然低声说:
“啊呀,天哪,我全忘了……”
她说罢跑进过道里,头倚着墙角,任凭委屈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她无声地哭着,泪默默地流着,她感到浑身乏力,好像她心里的血和泪水一起流了出来。
门没有关严。她听见儿子和霍霍尔在闷声闷气地争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