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0
那夜虚惊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果真来了搜查的人。当时尼古拉?维索甫希科夫也在母亲家,三人一起谈论报纸。大约午夜时分,母亲恍惚听见有人低语,话中充满忧虑。霍霍尔轻轻地走过厨房,关上门。只听见哗的一声铁桶倒了,接着门忽然打开,霍霍尔低声道:“有马靴声!”
母亲从床上爬起,巴维尔出现在母亲眼前若无其事地说:“您快躺下,您还病着呢!”
过道里传来细细的脚步声,巴维尔过去推推门问道:“谁呀?”
话音未落,便闯进一个身着灰色制服的高个子,紧接着又来了一个。这两个宪兵把巴维尔挤到旁边,然后盯着他,讽刺说:“你们不是在等我们吗,啊?”
问话的是个军官,又瘦又高,留着八字须。这时镇上的警察费佳金来到母亲床前向军官敬了个礼,毫无表情地说:“这是他的母亲,长官!”说罢又指着巴维尔说:“这是他本人。”
“巴维尔?弗拉索夫?”军官眯着眼问道。他见巴维尔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我要搜查一下,老太婆快起来!谁在那儿?”军官朝房间望去,疾步走过去。
“你们姓什么?”他大声问。这时进来两个证人,老铸工特维里亚科夫和他家房客——锅炉工雷宾。雷宾身材魁梧,面孔像碳一样黑。他对母亲说:“你好,尼洛夫娜!”
母亲边穿衣服边掩饰内心的恐惧埋怨道:“怎么回事呀!深更半夜的,偏偏等人家睡着了才来搜查,哪门子事嘛……”
屋里挤满了人。宪兵和警察所长雷斯金在屋里穿梭着,把书籍抽出来搬到军官面前的桌子上。另外两个人一会敲敲墙,一会儿看看椅子底下,其中一个笨蛋还爬到炉炕上。
霍霍尔和维索甫希科夫紧紧靠在一起,站在墙角里。维索甫希科夫站在墙角气得脸通红,眼睛直盯着军官。霍霍尔看见母亲走进来,他微微一笑,关切地向她点点头。
母亲极力表现得冷静一点,她故意挺着胸,往前走,看上去似乎有一种傲慢的神气,只是滑稽了一点。
军官的手很白,手指修长。他每拿起一本书都要翻翻、抖抖,然后扔到一边。他扔书很敏捷,像经常干这样的事儿。大家都不说话,只听见宪兵们的喘气声和马靴声,不时地冒出这样一句:“这里看过了吗?”
母亲和巴维尔站在一起,她模仿儿子的姿势,两手抱在胸前,盯着军官看。但她两腿发抖,眼前模糊,仿佛笼罩着一片烟雾。
尼古拉?维索甫希科夫忽然尖叫起来:“你在干什么,为什么把书扔在地上?”
母亲浑身哆嗦。特维里亚科夫头摇晃了一下,仿佛有人给了他一拳一样,雷宾只是盯着维索甫希科夫看。
军官朝那无表情的脸上看了一眼,继续翻动那些书,动作更加快了。
“士兵!”维索甫希科夫喊道,“把那些书给我捡起来……”
宪兵们看看他,又望望那军官,军官也看了看他,无可奈何地说:“快捡吧!”
一个宪兵立刻去捡起扔在地上的书。
“尼古拉最好别多嘴!”母亲悄声对儿子说着话。
巴维尔耸了耸肩,霍霍尔垂下头。
“这本《圣经》是谁的?”
“我的!”巴维尔说。
“这些书都是谁的?”
“我的!”巴维尔再次答道。
那军官的细长手指捏得咯咯响,把两腿伸向桌子上,问尼古拉:“你是安德烈?纳霍德卡吗?”
“是的!”尼古拉向前迈两步说。霍霍尔把他拽回来说:“我才是安德烈!”
军官指着尼古拉说:“你,小心点!”说罢又低头看文件去了。
“纳霍德卡,你曾因政治罪而受过审讯,对吗?”军官问。
“在罗斯托夫、萨拉托夫都受过审,只是那里的宪兵说话时很有礼貌!”
“纳霍德卡,我要问的是,你知不知道,工厂里那些散发犯罪呼吁书的人是哪些坏蛋?”
霍霍尔大笑起来,正要开口,忽然尼古拉愤怒地喊起来:“我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坏蛋……”
全场鸦雀无声。母亲脸色苍白。雷宾胡子在古怪地颤抖。
“把这混蛋给我抓起来!”军官喊道。
立刻有两名宪兵拖他去厨房。可尼古拉丝毫未动,说:“我穿上衣服会走的!”
警察所长从院子里回来,说:“什么也没找到!”
“当然找不到,”军官冷笑,“这群人很有经验呢……”
母亲望着这张蜡黄色的脸,觉得他像一个冷酷的大魔头,像那些贵人一样,对人充满轻蔑和仇视。她几乎忘记了还有这样的恶魔存在。
“私生子安德烈?奥尼西莫夫?纳霍德卡先生,我宣布,您被捕了!”
“凭什么?”霍霍尔平静地问。
“关于这一点,以后会告诉您的!”军官得意地说。然后问弗拉索娃:“你识字吗?”
“不识!”巴维尔答道。
“我没问你!”军官大声叫道,“老太婆,快回答!”
母亲感觉浑身发抖,就像掉进了冰河里一样。她心里满是憎恨。
“您嚷叫啥?”母亲指着军官说,“您还小,还不知道什么叫倒霉吧?”
“妈,您别生气!”巴维尔忙在旁边想劝阻母亲。
“别拦我,巴维尔!”母亲说着朝军官冲去。“你们为什么抓人?”
“闭嘴,关你屁事!”军官站起来叫道。“带走人犯。”
他拿出一张公文开始宣读。尼古拉被带进来。
“脱帽!”军官叫道。
雷宾凑到母亲身边,碰碰她的肩头,细声说:“别发火,大妈……”
“扭着我的胳膊,叫我怎么脱帽?”尼古拉高声喊道,声音盖住了军官宣读公文的声音。
军官放下公文,说:“签字吧!”
看着大家签了字,母亲的怒火才慢慢平息下来。此刻她难过极了,委屈的泪水涌上心头,可这是无奈的泪水。结婚二十年来,这样的眼泪不知流过多少,只是现在渐渐忘却了眼泪那痛苦的滋味。军官瞧了她一眼,厌恶地说:“把泪水留着以后流吧!您还怕您的泪水不够用吗?”
母亲又愤怒了,对军官说:“母亲的泪水永远够用!如果您也有母亲,她会知道的。”
军官把公文收起来,装入公文包里。“带走!”他下达了命令。
“再见了,安德烈,再见,尼古拉!”巴维尔亲切地与他们握手。
“对,你们会再见的。”军官在一旁嘲笑他们。
尼古拉气得脖子都通红,两眼凶巴巴的好像要吃人。倒是霍霍尔面带微笑,还安慰了母亲几句。母亲在他身上画了个十字,说:“上帝看得准谁是谁非……”
穿衣的人走了。雷宾最后一个走出去,临走时他注视着巴维尔,他说:“再见了,小伙子。”说罢咳了几声便走了。
巴维尔在屋里缓缓踱着步,跨过地上的书和衣物,伤心地说:“你瞧,这怎么了……”
母亲呆呆地看着这已凌乱不堪的屋子,悲伤地说:“尼古拉不该冲那人发火……”
“他也许是心慌。”巴维尔说。
“他们来搜查,可没想到会抓人。”母亲无奈地说。
儿子侥幸没被抓走,母亲心里渐渐平静些。但她仍在想着刚才所发生的事,真是无法理解这个社会。
“那个黄脸人只知嘲笑别人,看见他那副讨厌的德性就想吐。”
“得了,妈妈。”巴维尔忽然坚定起来,“我们得收拾一下房子。”
母亲来到他面前,看了看他的脸,问道:“你心里不好受吧?”
“是啊,”巴维尔答道,“像这样,还不如把我也一起抓走呢。”
母亲知道儿子马上要哭起来了,知道他心里很难过,便安慰道:“等着吧,他们这伙人会把你抓去的。”
“让他们来好了。”巴维尔说。
母亲不再作声,一会儿又抱怨起来:“你这小子,真是死心眼!哪怕你安慰我两句也好啊!你可好,我说得吓人,你还更加吓人。”
巴维尔走到母亲身边说:“对不起,妈妈,我不会安慰人,你得慢慢习惯。”
母亲叹了口气,一会儿又担心了,“他们会不会用刑呢?会不会把人打伤打残呢?孩子,我真害怕……”
“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