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动身那天,一切都已准备好,东西在早上就送上了船。这条帆船要到傍晚微风初起时才开。在等待启航的时候,上校和他的女儿正沿着卡纳比埃尔街(马赛的一条繁华的街道。)散步,这时船主过来请求他们答应让他的一个亲戚搭乘这艘船。他是他大儿子的教父的亲戚,有急事需回科西嘉老家,但找不到便船。“他是个很可爱的小伙子,”马岱船长接着又说,“还是军人,在警卫队的步兵营里当军官,如果那一位(指拿破仑?波拿巴。)还在当皇帝的话,他早就是上校了。”
“既然他是个军人,”上校说,……他刚要接下去说,“我很乐意他和我们一起乘船”,莉迪亚小姐已经用英语嚷嚷起来:
“一个步兵军官!(她父亲曾在骑兵营服役,所以她对其他的兵种都不屑一顾)大概是个没教养的人,也许还要晕船,一定会把我们航海的乐趣都给破坏了。”
船主一句英语也听不懂,但看到莉迪亚小姐噘着美丽的小嘴的模样,好像也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了。他先是从三个方面把他的亲戚大大地夸奖了一番,然后保证他的亲戚极有教养,出身下士世家,并且决不会去打扰上校先生,因为船主负责把他安排在一个角落里,别人可以根本不觉得有他这个人存在。
上校和内维尔小姐觉得很纳闷,在科西嘉竟有子承父业都当下士的家庭。但是他们天真地以为他真是一个步兵下士,所以便认定他一定很可怜,船主有心要帮助他。如果是个军官,倒还要费神和他应酬几句,少不得还要和他交往。但是如果只是个下士,那就没有什么不方便,只要他那个班不在这儿,枪头插上刺刀,把你带到你不愿去的地方去,他便是个无足轻重的家伙。
“您的亲戚晕船吗?”内维尔小姐语气生硬地问。
“从来不晕船,小姐,无论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他都结实得像块岩石。”
“那好,您就让他上船吧。”她说。
“让他上船吧。”上校重复了一遍,然后他们继续散步去了。
傍晚五点钟左右,马岱船长来找他们一起上船。在码头上,他们看到船长的小船旁边有一个高大的青年,穿着一件蓝色外套,从上到下都扣着钮子。这个年轻人的肤色较深,黑眼睛很大,炯炯有神,看上去很直爽,很有灵气。瞧他侧身站立的姿势和鬈曲的小胡子,不难辨认出他是个军人,因为那时留胡子的风气尚未在街上流行,警卫队的姿势习惯还没有进入千家万户。
见了上校,那年轻人脱下帽子,落落大方、措辞得体地向他致谢。
“能够为您效劳,我很高兴,小伙子。”上校友好地向他点点头,然后上了小船。
“您那英国人是个毫无顾忌的家伙。”年轻人低声用意大利语对船老板说。
船老板把他的大拇指放在左眼下面,咧了咧嘴。凡是懂得手势的人一看便知道那意思是说英国人听得懂意大利语,而且是个奇怪的人物。年轻人微微一笑,摸摸脑门回答马岱的手势,意思是说所有英国人的脑袋都不正常,然后他在船主身边坐下,细细地、不失礼貌地打量那个美丽的女旅伴。
“这些法国兵的风度都不错,所以很容易当上军官。”上校用英语对他的女儿说。
然后他又用法语对那个年轻人说:
“告诉我,朋友,您在哪个部队服役?”
年轻人用肘子轻轻碰了碰他小表弟的教子的父亲,强忍着笑,回答说他在警卫队步兵营里,现在属于第七轻装营。
“您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您非常年轻啊。”
“对不起,上校,这是我参加的惟一一次战斗。”
“那一仗可等于两仗啊。”上校说。
科西嘉小伙子咬了咬嘴唇。
“爸爸。”莉迪亚小姐用英语说,“问问他科西嘉人是不是非常喜欢波拿巴。”
还没等上校把这个问题翻译成法语,年轻人就用尽管带些口音但还算标准的英语回答道:
“您知道,小姐,‘本乡人中无圣人’。虽然我们都是拿破仑的同乡,但可能不像法国人那样喜欢他。至于我,尽管我们的家族过去和拿破仑家族有仇,但我还是很喜欢他的,很钦佩他的。”
“您会说英语!”上校叫了起来。
“说得很糟糕,你们一听就听出来了吧。”
莉迪亚小姐虽然对他那种随随便便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但听说一个下士与皇帝之间居然还有私人恩怨,忍不住笑了。科西嘉的古怪可想而知,她决定将这一点记上日记。
“您大概在英国被俘虏过?”上校问道。
“没有,上校。我是很小的时候,在法国跟贵国的一个俘虏学的英语。”
接着他又对内维尔小姐说道:
“马岱告诉我,你们刚从意大利回来。您大概会讲一口流利的托斯卡纳语,但我们的土话恐怕很难听懂吧。”
“意大利所有的土话,我女儿都能听懂。”上校回答说,“她在语言上很有天赋,不像我一窍不通。”
“那么,小姐听得懂这几句诗吗?这是我们科西嘉一首歌曲中的歌词:是一个牧童对牧羊女说的话,歌中唱道:
‘如果我进了神圣的、神圣的天堂,
如果在那儿找不到你,我就会离开那个地方。’”
莉迪亚小姐听明白了,觉得他引用这两句歌词有些放肆,尤其是朗诵时的那种目光。她红着脸回答:“Capisco(Capisco:意大利文。我明白。)。”
“这次您回家是因为有半年休假吗?”上校问。
“不,上校,他们叫我领取半饷(指法国王朝复辟时期被政府解职的第一帝国军官均此待遇。),让我退伍了。大概因为我参加过滑铁卢战役,而且又是拿破仑的同乡吧。我这次回家,就像歌谣中所唱:带着渺茫的希望,带着空空的行囊。”
说着,他仰望着天空叹了口气。
上校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一块金币,想找一句适当的话把它送到可怜的敌人手里。
“我也是,”他用轻松随便的口气说道,“他们也叫我退伍了。可是……可是您的半饷,大概还不够您买烟草的吧,拿着,下士。”
年轻人的手正握着小艇的栏杆,上校想把钱塞在他的手里。
科西嘉青年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他挺直身子,咬咬嘴唇,好像要发作了,突然他又变了副表情,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捏着金币,愣住了。
“上校,”年轻人恢复了严肃的态度,说道,“请允许我向您提两个建议:第一,千万别送钱给一个科西嘉人,因为有些无礼的同乡会把钱扔到您脸上去的;第二,不要给对方加上他并不需要的头衔。您称呼我下士,而我其实是个中尉。当然这也差不了多少,但是……”
“中尉!”托马斯爵士叫了起来,“中尉!可是船长告诉我您是下士,而且您父亲和您家里的人都是下士。”
一听这几句话,年轻人不由得仰天大笑起来,引得船主和两个水手也哈哈大笑。
“对不起,上校,”年轻人最后说,“但这个误会真是太妙了,我现在才明白。的确,我的祖辈中出了许多下士,我们以此为荣,但是我们科西嘉的下士,在他们的军服上可没有军衔条纹。大约在公元1100年,为了反抗山中贵族的统治,有些村镇选出一些首领,他们就被叫作‘下士’。在我们岛上,能出身于这类民权保护者家庭的人都是非常自豪的。”
“对不起,先生,”上校叫了起来,“实在对不起,既然您知道我冒犯的原因,希望您多多原谅。”
说着他向年轻人伸出手去。
“这也是对我小小的傲气的惩罚,上校。”年轻人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并亲切地握了握英国人的手,“我一点也不责怪您,既然我的朋友马岱没有解释清楚,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奥尔索?德拉?雷比亚,一个拿半饷的中尉。看到这两条漂亮的狗,我猜想您是去科西嘉岛打猎的吧,我很乐意陪您去看看我们的山区和绿林……如果我还没有把它们忘记的话……”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小船已靠上了帆船,中尉伸手搀扶莉迪亚小姐上了船,然后又帮助上校登上甲板。托马斯爵士对他的误会一直感到很窘,得罪了一个家族史能追溯到1100年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未经女儿的同意,他便请他共进晚餐,而且再三道歉,再三握手。莉迪亚小姐微微皱皱眉头,但不管怎样,她也很乐意知道一下所谓下士是怎么回事,而且她觉得这个人也并不怎么讨厌,甚至还开始觉得这个人颇有番贵族气派,只是太直率、太乐观,不像小说中的人物。
“德拉?雷比亚中尉。”上校端着一杯马德拉葡萄酒,用英国人的派头向年轻人点了点头说,“我在西班牙见过许多您的同乡:就是著名的步兵射击营。”
“是的,他们好多人都留在了西班牙。”年轻中尉神情严肃地说。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维多利亚(维多利亚:西班牙巴斯克地区阿拉瓦省省会。1813年,半岛战争中英、西、葡联军在此击败法军,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战役中一支科西嘉部队的指挥官。”上校揉揉胸口继续说下去,“我永远记得,他们躲在花园里,在篱笆后面,整整射击了一天,不知打死我们多少士兵和马匹。决定撤退的时候,他们又重新组织起来,很快地跑了。到了平原上,我们本想对他们进行报复,但是那些坏蛋——对不起,中尉——那些勇士排成了方队,使我们没法攻进去。在方队当中——那景象至今好像还在我眼前,——有一个军官骑着一匹小黑马,守在鹰旗旁边,抽着雪茄,就像在咖啡馆里似的。
有时好像故意向我们挑衅,冲着我们奏军乐……我命令前面两排骑兵冲过去……谁知,我的龙骑兵根本冲不进方阵,只是从旁边擦了过去,然后掉转头,七零八落地退了回来。好几匹马失去了主人……那该死的军乐仍奏个不停。当包围部队的硝烟散尽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军官还在鹰旗旁,仍抽着雪茄。一怒之下,我亲自带队进行最后冲锋。他们的枪开得太多了,哑了。可是他们的兵排成六行,刺刀对着我们的马,犹如一堵墙。我拚命叫着,鼓励我的龙骑兵冲锋,夹紧我的马让它赶快前进。这时,我刚才说的那个军官终于拿下了雪茄,向他手下的人对我指了指,我听到:AL capello bianco(AL capello bianco:意大利语。意为:那个白头发的人。),当时我正戴着白色的羽饰。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一颗子弹便穿过了我的胸膛。——这是一支很了不起的队伍,德拉?雷比亚先生,是第十八轻装联队的精锐部队,后来有人告诉我,那里面都是科西嘉人。”
“是的。”奥尔索回答,他听着这个故事,眼睛闪闪发亮,“他们掩护大部队撤退,并且守护了鹰旗,但是这些勇士中的三分之二今天都长眠在维多利亚平原上了。”
“顺便打听一下,也许您知道这位指挥官的名字?”
“他是家父。他那时在第十八轻装联队当少校,因为在那壮烈的一仗中指挥有功,后来升了上校。”
“原来是令尊大人!说真的,他不愧是个勇士!我真想见见他。我肯定能认出他来的。他还健在吗?”
“不在了,上校。”年轻人的脸色有点发白。
“他有没有参加滑铁卢战役?”
“参加了,上校。但是他没有战死疆场的福分……他死在科西嘉……这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天哪!这海多美!我有十年没见到地中海了。——您不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还要美吗,小姐?”
“我觉得海水太蓝……波涛也不够气派。”
“您喜欢粗犷的美,是吗,小姐?这样的话,我相信您会喜欢科西嘉的。”
“我的女儿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这就是她不喜欢意大利的原因。”
“我只熟悉意大利的比萨,在那儿我曾念过一段时期的中学。但是一想到那儿的墓地、大教堂、斜塔,尤其是墓地,我就不无崇敬之情。您还记得奥尔卡尼亚(奥尔卡尼亚:意大利佛罗伦萨画派14纪中期最著名的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家。)的《死亡》吗?我想现在还能够把它画出来,它在我的脑中留下的印象真是太深了。”
莉迪亚小姐怕中尉会滔滔不绝地大加赞美,便打着呵欠说:“非常美。对不起,爸爸,我有点儿头疼,先回房去了。”
她在父亲的额上吻了一下,很庄严地向奥尔索点点头,走了。于是两位先生开始聊起打猎和战争的事。
他们俩发现在滑铁卢战场上彼此交过锋,也许还互相交换过许多子弹哩。两人越谈越投机,轮番评论拿破仑、威灵顿(威灵顿:即威灵顿公爵(1769—1852)。英国著名军人和政治家。原名阿瑟?韦尔斯利。在滑铁卢战役中击败拿破仑,此后曾任英国首相。)、布吕歇尔(布吕歇尔:(1742—1819)。普鲁士陆军元帅,拿破仑战争中的指挥官。曾配合威灵顿公爵统率的英军作战,在滑铁卢战役中起了重要作用。);然后他们又谈到了如何打鹿、野猪、岩羊等等。夜色终于变得很浓了,最后一杯皮尔多葡萄酒也已喝光,上校又一次握了握中尉的手,向他道声晚安,说这场友谊开始时尽管非常可笑,希望能好好继续下去。于是他们分了手,各自回舱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