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公平,这是一场闹剧。陪审团搞错了。那个男人就这样逍遥法外了,如果不阻止他的话,他还会故伎重施。又有一位母亲会经受这种痛苦,并且……”
电视屏幕上的女人声泪俱下,而在接下来的一段剪辑流畅的视频里,大卫·基德在法庭外欣喜若狂地咧着嘴笑。他的事务律师在电视灯光的照射之下,一边不停地眨着眼睛,一边读了一段声明:“基德先生一直公开声明自己无罪,也想要感谢陪审团对他的信任。他也想对因女儿自杀而遭受不幸的沃尔特斯夫妇表示诚挚的慰唁。”
“混蛋!”凯瑟琳·沃尔特斯用力把茶杯朝电视机扔去。杯子打在墙上,茶水洒了一地,客厅里到处都是摔碎的瓷片。她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凯丝,振作点。我们知道可能会有这个结果,我们之前就讨论过。”安德鲁伸出一只手臂,被她生气地一把推开,她用一根指头猛戳电视屏幕。
“看看那个!自鸣得意的下流胚!有人应该杀了他!”
“别傻了,凯丝,这里不是荒蛮的西部[1]。”
“哦,要是就好了。看他咧嘴笑的得意样子,像个流行歌手似的。安迪,你有支枪,用来灭害的,不是吗?你怎么只会打愚蠢的野兔,为什么不一枪毙了他?”
“别傻了,我不能那么干。”
“干吗不?如果你不干,我来干。”
“瞧,亲爱的,我们以前就谈论过此事。我们说过,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我们也只能学会接受并且忍耐。”
“不,我不能。”凯瑟琳站起来,把脸靠在窗户上,感受着额头上玻璃带来的凉意。“他们为什么不宣判他有罪呢?明显是他干的。”
“他们不了解谢莉,妈妈,这就是原因。”米兰达搂着母亲的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草坪上。“我们知道她不会自杀,可他们不知道。”
“那么,总有一天,他还会故伎重施。我当初就不该听那个叫纽比的女人的话,我应该自己出庭作证,告诉他们谢莉是什么样的人。”
“那也于事无补,妈妈。她是个好律师,已经尽力了。陪审团里有些家伙看上去甚至比大卫还坏。我在休息室看见一个人,每次警察走过,他都会在他们背后做些下流的手势。”
“那你应该报告这件事。我们可以取消他们的资格,要求重新审判。”
“恐怕不行。我们现在只能靠自己,妈妈。”米兰达抱紧母亲,这样的拥抱,让她们想起,在过去那些年里,她们彼此有多么亲密。米兰达朝父亲伸出一只手,他父亲温柔地拍着妻子的肩膀,而电视里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播报足球比赛。
对米兰达来说,这真是奇怪的时刻。她的父母看起来如此弱小,好像他们才是孩子,而自己是长辈。他们站在生活的风口浪尖,他们三个人都是如此。她现在是成年人了,有了丈夫、孩子和自己的事业。他们正处于人生旅程的巅峰,在到达老年、依赖别人和死亡之前,还有漫长的下坡路要走。而她的母亲经过了种种磨难之后,已是脆弱不堪了。
“振作起来。”过了好一阵儿,她说,“生活还将继续,我们必须吃点东西了。”她大步走进厨房,心情沉重地把洋葱切成薄片,每切一次都能看见大卫·基德的脸。她想,必须做些事情。他不能就这样逍遥法外。
萨拉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也看到了同样的一幕。她心烦意乱、情绪低落,而且精疲力竭。这是她第一次输掉重要的起诉案件,这比她想象的更令人痛心。六点的新闻结束后,特里给她打电话。他似乎在责备自己,而没有怪她。当然,他也责备了他的上司。
“我刚才跟丘吉尔那个混蛋谈过话了。”他说话的声音既严厉、痛苦,又怒气冲冲。
“他怎么说?”
“你觉得呢?他试图指责你。”
“我?”萨拉叹了口气。“我做错什么了?”
“没什么具体的内容,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通。经验不够啦,对付精神病医生的方式欠佳啦,惹恼了陪审团啦——这全都是废话,萨拉,这不代表什么。”
“你也这样想吗?他肯定会和他的朋友们说闲话的。可能今后很长时间,我都接不到皇家检察署的大案了。”
“这是他的过错,萨拉,他在那位店主的时间问题上做得太过火了。我试过告诉他这点,但就像是对牛弹琴。”
萨拉想到那场景,略微笑了笑。“你对他说了这话吗?”
“没有,没说这么多话。但他肯定知道我是对的,不过,他永远也不会承认。他太急于升职了,想走点捷径,他想达到罪案数量上的指标,却把事情搞砸了。他就是这样的人,萨拉。我本该意识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应该亲自查看那份证词。”
萨拉想找些话来安慰他。但问题是,她赞同他所说的话。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无法不去理会,也不能全然忘掉。这次起诉失败了,所有相关的人都感到极度不安。
“好了,别太自责了,特里。吸取经验教训吧。你的上司就是个祸害。他接手的所有事情都令人失望。以后别再让他碰你的案子。如果不能,他做的每件事你都要检查。”
特里发出一声叹息。“这对你是无关紧要——你是自由职业者。别忘了,他可是我的上司。我以后很可能会去处理违章停车,而他却要负责谋杀案审理。愿上帝保佑那些受害者,我只能这么说。”
“阿门。”萨拉一边想,一边难过地放下了电话。她为特里感到难过,但要完全原谅他的失误却不是那么容易。那对这次审判来说太重要了。英国独立电视台播报了本地新闻,她又从头到尾感受了一遍凯瑟琳的愤怒带来的痛苦。艾米丽坐在地板上,拉里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萨拉看着她,想象如果艾米丽死了,而凶手却无罪释放,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她想,这会让我遍体鳞伤,失魂落魄。
足球比赛开始了,艾米丽按下了静音键。“出了什么问题,妈妈?你怎么输了?”
萨拉简单讲了一下那位店主的证词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以及那个她试图不让其参与庭审的精神病医生。两个年轻人听得很认真。“我输了,就这样。”
“这不是你的错,妈妈。”艾米丽说。“你已经尽力了,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是吗?也许吧,但做得确实不够好。不管怎样,对那个可怜女孩的家人来说,我做得不够好。”
“你当然做得不错,纽比夫人。”拉里若有所思地问,“即便男方确实没有杀那个女孩,他仍然应该从某种程度上感到内疚。我的意思是,他是女孩自杀的诱因,不是吗?”
萨拉苦笑着。这个问题很有代表性,正如拉里的性格——考虑周到而又一针见血。在过去的一年里,她逐渐把拉里看成艾米丽最伟大的发现,而不是把女儿从她身边偷走的吉普赛人。
“这也正是她的律师力争的问题,拉里——女孩的男朋友是一个卑鄙小人,是他迫使女孩自杀的,或许不是有意的。但他一点也不内疚。”
“可这不公正,对吗?我的意思是,肯定……”
“恐怕这就是法律运作的方式。除非我能够证明他企图逼她自杀,不然,他什么罪都没有。可我连试都没试过,因为证据表明,这是个谋杀案。至少绝大部分证据这样表明。”
“可怜的妈妈。”艾米丽朝母亲伸出一只手。“你一定感觉糟透了。”
“是的。这恐怕和我取得过的极大成功没法比。”萨拉紧紧握住艾米丽的手,轻轻地捏着。“明天,我会和那个女孩的家人在办公室碰面。你们觉得我该说些什么?”
实际上,当凯瑟琳和米兰达爬上楼梯,来到萨拉的房间后,萨拉说的话简单明了。“非常抱歉,沃尔特斯夫人。我以为有足够的证据可以定罪,可我们没有说服陪审团。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两个女人看起来紧张不安。萨拉已经提醒赛文德拉出去,因此,走廊里没有发生令人痛苦的冲突。两个女人表情严肃地走了进来,书记员轻轻地关上她们身后的门。凯瑟琳仍穿着黑色衣服,米兰达穿着牛仔裤、运动鞋和羊毛衫。萨拉让她们在她的办公桌前坐下。
“你丈夫没来?”
“没有。他有很多工作要忙。”
好像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重要似的,萨拉想,同时记起了昨天晚上,鲍勃一直说个没完,与她讨论着,如果得不到那个新的领导职位,他该不该申请成为一名检查员。“判决一定让你俩很痛苦。”
“是的,显而易见。”凯瑟琳嘴唇的线条严厉而又苦涩,“我想,我一辈子都没这么愤怒过。”
“这很自然。”萨拉说,“我非常理解。”这件事实在让人义愤填膺,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技巧,或合适的字眼来处理这样的面谈。
“我们不能上诉吗?向上级法院?”
“不,恐怕不行。依照目前的法律,不能这样做。如果法官判决不合理,我们可以提出上诉,可现在,我们是对陪审团不满。政府已经讨论过修改法律,允许控方因不服裁决而提出上诉,但到目前为止,只是说说而已。即使他们修改了法律,也只是针对发现大量新证据的案子。”
“确切说,比如哪些证据?”米兰达问。与她母亲一样,她看起来脸色苍白,却不像她母亲那样眼睛青肿,像是在噩梦中梦游似的。也许是因为年轻人恢复得快。但她们两个人几乎同样痛苦,也同样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怒。
“比如,新的DNA证据,或者具有说服力的照片、供词,诸如此类。不过,即使这样,也很难知晓重审会有怎样的结果。”萨拉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意识到这些人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讨论找到令人信服的新证据后,推出新证据的适当陈述可能会导致新陪审员对被告产生不公正的偏见。“无论如何,这不会带给你们什么希望。他已经无罪释放,而我们却不什么也做不了,这是让人悲伤的事实。”
“那么,为什么你会输呢?”凯瑟琳痛苦地问。她靠在座位边上,向前倾着身子,全身充满怒火。“每个人都知道是他干的。”
萨拉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我想,是因为精神病医生,以及店主改变了证词。这两件事对公诉方产生了严重的不良影响。”
米兰达声音里带着真正的愤怒。“那位精神病医生不了解我妹妹,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她绝不会自杀,她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他确实说了,她谈起过自杀……”
“放他的狗屁!他才见过她几次?在她一生中,他才见过她六次。而我……”泪水刺痛了米兰达的眼睛。她烦躁地抹掉眼泪。“我不敢相信,人们竟然会买他的账。”
“我确实试着指出这点了。”萨拉小心翼翼地说。
“是的,是的,我想,你确实指出了。我不能就这件事怪罪于你,只是……为什么不允许我们说话?告诉陪审团谢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妈妈想这样做,可你阻止了她!”
萨拉想,这是问题的要害所在。这是一个大过失,她会为此受到责备——当然,谢莉的家人非常清楚这点。昨天夜里,鲍勃在她身边轻声打鼾,而她躺在那儿,花了几个小时,不停地回顾着自己的这个决定。
“是的,我知道。当然,我也扪心自问过——我给你的建议是不是错的。但每次,我都会给出相同的答案。沃尔特斯夫人,我不确定如果你那样做,会有多大的不同,真的。除了你自己的感受可能会不一样之外。”
“我母亲的感受就不重要吗?”米兰达坚持说,“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根本不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萨拉想,如果面谈这样进行下去,她只好结束它。“就如我那时说的,我想,博斯先生可能会羞辱你的母亲……”萨拉转向凯瑟琳。“他会试图让人们觉得是你逼谢莉自杀的。他不得不那样做。”
凯瑟琳冷冷地摇了摇头。“他和你一样,也在这里工作,对吗?”
“博斯先生?是的,不过,他现在在法庭。”
“他如何忍受自己做那样的事情?”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萨拉耸了耸肩。“心肠已经变硬了。”这不是最得体的说法,话一出口,她马上就后悔了。凯瑟琳明白了萨拉说这句话的意思,变得强硬起来。
“现在这事情对你来说已经结束了,对吗?你只管接下一个案子,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很抱歉,我刚才可能说得不对。不管怎样,我心肠也没有那么硬。这是我输掉的第一件起诉大案,虽然没有你们那么痛苦,但也让我感到痛心。”萨拉向前倾了倾身子,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可能不该这样说,但我真的也想赢这个案子,像你们一样,我相信那个男人是有罪的。遗憾的是,陪审团的想法与我们不一样,司法系统让你们失望了。我很抱歉,我知道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那个男人竟然逍遥法外,当然是于事无补。”凯瑟琳冷酷而不失尊严地站起身来。“你能见我们已经很好了,但这实际上只是例行公事,不是吗?你对此已无能为力了。我们只好靠自己来处理这件事。”
[1]荒蛮的西部:拓荒时期的美国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