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最后一天的大清早,萨拉又吵了一架。这次,是因为他们的女儿艾米丽。她跟家人宣布,这周末要和拉里去伦敦参加一个抵制全球化的抗议。萨拉对此很放得开,鲍勃却不一样。他说担心艾米丽受伤或不小心接触到毒品,可萨拉认为,他更担心这会影响他申请哈罗盖特学校校长一职。他可不想让大好前程被小报刊登诸如《约克市一小学校长女儿袭击警察,家教一塌糊涂》这样的报道给毁了。
萨拉想,在这个家里,一塌糊涂的不是家教,而是别的东西。他们一天天地日渐疏远。昨天晚上,鲍勃半心半意地试图和解,但这种一厢情愿的尝试还是泡汤了。萨拉并没有答应和他一起睡觉的请求,而是熬到凌晨一点,忙着准备今天的发言。鲍勃晚饭时收到两条秘书发来的短信,这对和解更是雪上加霜。他们婚姻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早上的这番争吵无疑又添了一道新伤。
真伤人!赛文德拉和他的未婚妻正朝法庭走来,他神情有些疲倦,还打着哈欠,见此情景,萨拉心里很是嫉妒。她想,年轻时的热恋终究会变成回忆,婚姻变成联合投资,一种便利的住房安排,但男人的心思却慢慢离她越来越远,而她的身体也离他越来越远。工作是最好的治疗方法。如果鲍勃得到那份工作,我也把这个年轻人送进了监狱,我们或许可以重修旧好。
萨拉看到,特里·贝特森跟在赛文德拉后面,迈开大步朝法庭走来。特里看到她时微微笑了笑,这让萨拉感到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她几乎每次看到特里时都有这样的感觉。至少这个男人愿意与她分担,也理解她为何在工作上投入这么多的时间,而且还对萨拉的工作赞赏有加。萨拉对他的评价也不错,除了店主帕特尔的证词让她有些恼火,特里在那件事上确实粗心了。他俩在正门口碰面,然后一起沿着法庭外的走廊静静地走着。
“好了,终于熬到这一天了,最后审判日。”特里问,“你紧张吗?”
“我总是会紧张。我不紧张的话,发挥不出最佳水平。现在只剩下总结陈词,之后我就无能为力了。你是专程来看的吗?”
“是,待一个小时左右。我会尽量赶回来看法庭如何裁决。大概是几点——3点左右?”
“嗯,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双方发言和总结应该上午就能结束,然后……就看陪审团需要多长时间来做决定。”
“对你来说,这将是十分漫长的等待,对那女孩的家人也是。”特里贴心地说。
“是呀,每次审判最难熬的环节——等待。哦,老天哪,这是怎么了!”他们说着说着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大楼拐角处一阵狂风突然旋转着刮了过来,把萨拉的袍子吹到身后,像扬起的风帆。她不得不按住裙角,可头上的假发已经被吹到地上了。特里跑过去捡假发时,萨拉已经退回到大楼避风处了,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大笑了起来。
“谢谢你。”他们要等大风平息后才离开,于是靠在法庭的墙上,注视着克利福德塔后面,棉絮般的白云在蓝天上相互追逐。而这座塔,就耸立在诺曼城堡的草丘上。有那么一瞬间,萨拉真希望她可以就这样度过一天,和身边这个男人到户外爬山,而不是待在马上要进去的那个人头攒动的房间,等待长达几个小时的折磨。萨拉抬头看了看特里,看到风把他的头发吹到额头上,微微笑了笑。“这次审判结束以后,我需要休假。”她说,“可是我没有假期。”
“没有吗?太可惜了。你应该休息。你想去哪儿呢?”
“哦,我不知道。哪儿都行。去海边待一天也行。”他们的眼神交错片刻,萨拉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把我看作一个专断蛮横、咄咄逼人的大律师,还是会有其他的感觉?如果他在其他地方、其他情形下遇到我,会不会……
但是,美好的时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看到谢莉的父母和姐姐朝着法庭走来,由于风势强劲,他们都裹紧了衣服。于是,萨拉往回走去,到正门去跟他们碰面。特里与她肩并肩走着。
“今天对于他们来说肯定很难熬。”她说,“即便是我们赢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即便?这肯定不容置疑,对吗?他杀了那个女孩,我们都知道。陪审团肯定也能看清这一点。”
快到正门口时,萨拉停了下来。谢莉一家已经走到了台阶下。萨拉抬头看了看他,缓缓摇着头。“特里,有时候,你这个警察真是有点天真得可爱。这次的陪审团里有不少惹人厌的角色,我观察他们很久了。而且你上司插手这个案件又给他们提供了绝佳的理由来报复警方。我们很有可能会输,特里——我现在是在警告你。”
“你会赢的,萨拉。你总是会赢的,尤其是重要案子。”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当然,我会竭尽全力。可……祝我好运吧。”她轻轻碰了碰特里的手,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和谢莉的家人打招呼。
走进法庭,萨拉把所有的疑惑都抛之脑后,领着陪审团把证据最后过了一遍。有几个陪审员——几个剃着光头的年轻男子和那个穿着运动服的女孩——还是让她很担心。她尽可能讲得简单易懂。
“诉讼方为什么会认为这是场谋杀呢?因为,第一点,我们有病理医生的证词,他给我们讲述了女孩手腕是如何被割破的。右手腕的动脉被刺穿,可左手腕的并没有。这点为什么至关重要呢?因为谢莉·沃尔特斯惯用右手。如果她要割自己的手腕,她会用右手拿起刀,用力插入自己的左腕,是不是?你们可以自己设想一下。没有哪个惯用右手的人会先去割自己的右手,这种情况绝无仅有。”
“这已经很清楚了,对吗,诸位评审员?照这么看,我现在可以坐下了,案子已经得到证实。病理医生说,她没有割腕自杀,是其他人割了她的手腕,她是被谋杀的。在大卫·基德的浴室里,在大卫·基德的公寓里。里面除了大卫·基德就没有其他人。事情就是这样,这些已经足够定他的罪了。”
“可是,还有其他证据,一样的确凿,一样的足以定罪。就是浴室地板上发现的那把杀死谢莉的菜刀。那把刀是大卫·基德的,上面只有大卫的指纹。没有谢莉的指纹。这把躺在她血泊中的菜刀,上面只有他的指纹,没有谢莉的。”
“接下来,让我们看看她头部和颈部的瘀伤。这又说明了什么呢?病理医生说那是压痕,是有人把谢莉按在水里造成的,为了让她溺亡。而且她确实快要溺亡了——她肺部有水,嘴里还有血泡。”
谢莉的姐姐米兰达坐在旁听席里注视着萨拉,听到这里,颤抖不已,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想起树林蓄水池里阴冷、咸湿的水,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差点淹死在里面。她记得水是如何透支她的体力,她挣扎得越来越无力,她也记得水是怎样流进了她的耳朵、嘴巴和鼻子里,叶子和小虫子让她打喷嚏,阴冷的水一次次袭过来,让她无处可逃……
谢莉把她救了出来。但是,在大卫的公寓里,却没有人去救谢莉。听着公诉人言之凿凿的讲述,大卫·基德先是杀了她的妹妹,接着,又去买花制造不在场证明,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凯瑟琳紧紧握住米兰达的手。她觉得纽比夫人把案子陈述得很好。最初对她的不信任现在已经变成了尊重。萨拉对精神病医生显得十分轻蔑,他这是活该,她还揭穿了大卫的谎言。很快,这个杀死她女儿的凶手就会被关起来,她也能松口气了。凯瑟琳感觉到了米兰达手上戴的那枚小小的订婚钻戒,后面还有一枚光滑的结婚戒指。至少我还有一个孩子活着,而且她还有爱她的丈夫和女儿。她伤感地想,说不定,等这些都结束以后,我会搬到美国去。为什么不呢?这儿现在什么都没了,剩下的只有回忆、恐惧和悲痛。为什么不变卖家当,从头再来呢?
让基德在他的地牢里腐烂吧。
提到店主的证词时,萨拉一带而过。她说,那个男人记不清了,要回忆起这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会迷糊,这可以理解。而且,问他的事情,他当时没有理由觉得很重要。“诸位,请你们自己凭经验想想,要是我现在问你,你能讲出自己昨天在商店里待了多久吗?两分钟,五分钟,还是十分钟——你真能记清吗?然而,当帕特尔先生站在法庭上时,他要努力回忆起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他没有撒谎,只是记不清罢了。”
萨拉停了一会儿,观察着陪审员的反应。他们都在听,可是不知怎地,她总觉着她讲的这些话并没有说到陪审员的心里去。有几个陪审员审视她的目光充满了怀疑——要是你能费点心思的话,就去搞清楚他为什么记不清。年轻人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的权威人士都在撒谎,真让人恼火。她冷静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她所要做的就是去说服他们。
“因此,我们不必考虑帕特尔先生的证词,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证据确凿而易于理解的事实上,那些我们可以确定的事实上。谢莉·沃尔特斯是在那所公寓里被杀的。她头部和颈部的瘀伤,手腕上的割伤,无不表明这是凶杀,而不是自杀。菜刀上只找到大卫·基德的指纹,公寓里除了他,别无旁人。依我看,排除所有的合理性怀疑,单凭这些证据,就可以认定谢莉·沃尔特斯是被谋杀的,是大卫·基德谋杀了她。依据这些证据,你们的责任就是认定他有罪。”
她刚一坐下,穿着运动衣的女孩就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