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后,萨拉走进衣帽间,赛文德拉正对着镜子整理假发。他故作凶狠地对她板着脸。“啊,邪恶的恩多[1]女巫!你的病理医生是从哪儿学的手艺呀?是特雷布林卡[2]还是奥斯维辛[3]?”
萨拉从衣架上取下长袍,缩肩穿上。她不情愿地把心思从凯瑟琳·沃尔特斯所描绘的年轻谢莉的画面转到病理医生对尸体令人遗憾的评论上。“他谈到的对动脉穿透致死的人所做的实验,你是指这个吧?他说的又不是自己犯下的暴行,不是他做的。我要补充一句,这和你的委托人不同。”
“我的委托人说那是自杀。”
“你看看他的记录。谎言,殴打女性——你代表的可不是克里斯多福·罗宾[4]”她从黑金色镶嵌的锡盒里取出假发,用手指拔去上面的一片绒毛。
“尽管如此,他并没有说他杀死了谢莉。”赛文德拉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萨拉很了解他,这可以看成是磋商的前奏。“你看,我觉得,我们可能漏了些什么。我们双方都是。你们说这是谋杀,我们说这是自杀。我们都可以解释这件事大概是怎样发生的,但都解释不清为什么会发生。你们正在起诉,但你们有动机吗?大卫为什么要谋杀谢莉?”
“因为他是一个下流自卑、又大男子主义的控制狂,他得知可怜的小性奴有了自己的主见,便不能容忍,这就是原因。”萨拉打开手提包去翻找口红。
“嗯,也许是吧,也有可能……”
“这样的男人多了去了,赛文。我早该知道。天哪,我不就嫁给了一个这样的人嘛。”
赛文德拉盯着她,一时不知所措。“鲍勃不是那样的,萨拉,肯定不是。”
“不,我不是说鲍勃。而是凯文——西蒙的父亲。把我打得遍体鳞伤,这个恶棍。你难道不知道?”她冷冷地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然后撅起嘴唇涂唇彩。“鲍勃把我从这种遭遇中解救了出来。他年纪稍微大了些,但很有教养。”
她冲着镜子中的自己,嘲讽地扬了扬眉毛,回忆起从那以后,自己所经历过的事。十六岁时,她年纪轻轻就离了婚,每天以泪洗面,开始在夜校努力学习,争取重新获得普通初级中学毕业文凭。当时,她的母亲和社会机构都要求她放弃当时还是婴儿的西蒙,让别人收养,因此,人们猜测她会吃安定药,以缓解这种沮丧情绪。比她大十岁的鲍勃是一位文质彬彬、留着胡须的年轻英语老师。他不但很照顾她,而且还提出,如果有幸娶她为妻的话,会亲自养育这个孩子。在中学餐厅那油迹斑斑的胶木餐桌旁,他双膝跪地,像一个瘦高的浪漫诗人似的,向她求婚。于是,他挽救了她——让她既没有失去孩子,也没有放弃学习。
他们步入婚姻殿堂之前,萨拉已经处于绝望的境地。所以这场婚姻,无论怎样都算是成功的,至少赛文德拉是这样认为,他很快就要步他们的后尘了。萨拉和鲍勃工作都很忙,事业蒸蒸日上,在乡下有一座豪宅。他们成功养大了两个孩子——一个是西蒙,诚然,他只是一名砖匠学徒,但自从经历了去年的痛苦后,现在也稳定下来了;另一个是他十七岁的同母异父的妹妹艾米丽,她正在准备A级考试,并计划在男友拉里的帮助下,拯救这个星球。在他们的熟人中,有很多夫妇结婚比他们晚,前景也更好,但都离婚了,而他们却还在一起。
到目前为止,萨拉想,一切顺利。最初,她生活在锡克罗夫特的贫民窟里。后来,她不断努力奋斗,直到在中殿律师学院古老的伊丽莎白大厅里荣幸地成为一名“外席律师”[5]。在整个过程中,她一直从鲍勃那儿汲取力量,获得支持。他或许不是世界上最好的情人,但是,由于她最初的性爱对象是凯文,就是西蒙的父亲,那个好色、残暴和花心的斗气公鸡,他给她带来了兴奋,也带来了灾难,因此,萨拉已经不信任激情了。她看重鲍勃的品质,既文雅又可靠,而且忠贞得多。
或者说,至少到最近,她是这样认为的。今天早上,他宣布让人对房子进行了估价,甚至都没有先和她商量,这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逐渐疏远。她用口红轻轻碰了碰嘴唇,吸了口气,觉得胸骨下面的某个地方剧烈疼痛。这种疼痛她不但熟悉,而且还感到非常真实,她甚至有次还去咨询了医生,但医生什么也没有发现;她的身体并没有受伤,受伤的是她的心灵。她的婚姻不是让人羡慕的婚姻了,再也不是了。自从鲍勃在西蒙的事情上让她失望以后,就不是了。凯文的拳头可能伤害了她的脸,但鲍勃无情的话冻结了她的心。她不能确定她的心是否会复原。
当赛文德拉漫不经心地提出他的条件时,她注视着镜子里的他。“那么,你对过失杀人抗辩不会感兴趣?”
“我对此没有把握,也不感兴趣。你的意思是——大卫不小心割了谢莉的手腕?帮帮忙,赛文,把话说清楚。”
“不,是谢莉割了自己的手腕,然后,因为头沉到水下而溺亡。问题是为什么。”
“那么,好吧,为什么?”她把口红扔进包里,取出睫毛刷,赞许地微笑了一下。“接着说,你接着说呀。”
“瞧,我现在不是受人指使才这样说的,对吧。只是在探讨一种可能性,为了……”
“让你的委托人免受惩罚。”
“不是,是为了正义,萨拉。这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不是吗?伸张正义。”
萨拉刷好了眼睫毛,开始寻找眉笔。她意识到,她的某个做法让他的同事感到恼火,或许是因为她说的话,或许是因为她在化妆,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好吧,继续说下去吧。看能不能让我大吃一惊。”
“好的,听我说,假设我们承认我的委托人不是他自己所认为的大情圣。实际上,远非如此。但另一方面,这个可怜的女孩谢莉,在自尊和抑郁方面,却有各种问题,我是能够并且会证明这些的。因此,在承受极端压力的情况下,她可能有自杀的倾向……”
“你指的是她母亲不喜欢她的男朋友?几次论文成绩很糟糕?这就是自杀的原因吗?”萨拉化完了妆,“啪”的一声合上了包。
“也许是吧。这样的事情是会发生的。你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坚强。但是,万一我的委托人承认有些压力是来自于他,又会怎样呢?一边是谢莉的妈妈,让谢莉放弃他,另一边是他,而他只是她第二个真正的男朋友。这会让谢莉心碎。接着,谢莉发现他与另一个女孩上床,感到非常震惊,决定与他断绝关系。但是,当谢莉回到他的公寓后,发生了某件事情;他们进行了激烈的争吵,接着,大卫诱奸了谢莉……”
“强奸了谢莉,赛文。”
“诱奸了谢莉,萨拉。两者之间是有所区别的。大卫用甜言蜜语哄骗谢莉,让她做了内心认定绝不再做的事情。不一定非得是强奸。”
“你的意思是,他不会承认是强奸了。”
“不。嗯,你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自大的家伙,认为只要马上与谢莉发生性关系,一切都会变好。于是,谢莉进了浴缸,他吹着口哨出去给谢莉买花,决定好好表现一次。结果,回来却发现,谢莉被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于是自杀了。那么,法庭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不是谋杀吗?谢莉割了自己的手腕,那时,他甚至不在现场。但是,他是有责任的,他可能会试着承认这一点。”
“那么,他在法庭上会这么说吗?”
“如果你能把兴趣从谋杀转到过失杀人上,他可能会承认。”
赛文德拉这会儿是认真的,萨拉能够看出来;当然,他所言极是。萨拉回想起刚刚吃过的午饭以及这个死去女孩的母亲对她的信任。“如果受害者是左撇子的话,我可能会对过失杀人感兴趣,赛文。但谢莉不是。这一点,我已经与她的母亲、朋友以及所有人核实过了。她用右手拿笔,用右手切面包。如果她想自杀的话,她本应该先用右手拿起菜刀,割破左手腕,这样造成的伤害最大。但是,这并没有发生。被刺穿的动脉在右手腕上,而不是左手腕。这意味着是别人下的手,赛文,这是显而易见的。她自己没有割腕自杀。剩下的都是细节问题了。”
“我明白。”赛文德拉叹了口气,虽然感到失望,但也不是特别惊讶。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女人。“这就是你要对陪审团说的话吗?”
“是的,赛文。”他们朝门口走去时,萨拉微笑着说。“你的想法不错,但这是谋杀,是你的委托人干的。”
[1]恩多:电影《星球大战》中的一颗星球。
[2]特雷布林卡:1941年12月,纳粹德国在波兰兴建的六个屠杀集中营之一。
[3]奥斯维辛:纳粹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波兰修建的最大一座集中营。
[4]克里斯多福·罗宾:英国故事书《小熊维尼》中的一个小男孩,是小熊维尼最好的人类朋友。
[5]外席律师:普通律师的总称(地位低于王室律师,只能在法庭栏杆外进行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