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助理把这个案子推荐给萨拉·纽比时,她苦苦思忖了良久才决定接手。过去这一年,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给小案件做辩护律师,初级刑事大律师赖以糊口的——盗窃、抢劫、吸毒——通常都是一些轻微犯罪案件。她曾经希望自己成功辩护,为儿子西蒙洗刷谋杀罪名后取得的知名度能提升自己作为委托事务律师的形象,可惜事与愿违。有少数几个事务律师,比如说她的朋友露西·帕森斯,会把接到的棘手案子转给她,但其他很多律师都是避而远之。所以,绝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四处摸索,深陷在轻微案件的泥潭里,连御用大律师丝袍的影子都看不到。虽然她进入律师界有些晚,但还是渴望获得御用大律师的名望。
因此,皇家检察署让她接手这件谋杀案审判,确实是对她的赞赏,也能让她的职业生涯更上一个台阶。毕竟,皇家检察署有自己的大律师——他们付薪资雇佣了一批初级律师,每天负责处理法庭上日积月累的各种案件。萨拉在法庭上总会见到这些人,他们总是抱着前一天晚上才收到的一叠叠文件。也正是由于被迫接受这些案件,他们无法进行充分的准备,所以萨拉常常打赢他们。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个,势必会不惜一切去争取这样的案子来打。但由于他们缺少控诉重大案件的经验,所以都无法胜任,皇家检察署才会去法庭外寻找一个萨拉这样的自由大律师。
而萨拉呢,在通往成功的滑梯上刚刚爬了两级,即使这次她可能要负责起诉,而不是常做的辩护,也同样渴望接手这个案子。
“在我看来,”此时,她说,“我们的第一个难题是法医证据。这个可怜的女孩死因不明。你们的病理医生说,这是‘由大出血或溺水,或者两者兼有而导致的心力衰竭’,这可真算不上什么清晰明确的说辞,对吗?”
他们花了半个小时把案子的细节过了一遍——病理医生的报告和法医证据表明,菜刀上有大卫·基德的三个指纹——却没有谢莉的指纹——此外,还讨论了这段致命恋情的背景资料。特里解释得很清楚,当然,他的上司不时会插几句嘴。
“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这对年轻的情侣,大卫·基德和谢莉·沃尔特斯,两个人的关系有点不正常——嗯,其实大家都可以看出来。谢莉是刚上大学的大一新生,她的父母不喜欢大卫,觉得他是个骗子,追求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姑娘——你们应该也看了他们的陈述。很明显,这段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我们收集到了谢莉的大学朋友们的陈述,说她本来是要甩了他的,实际上,他们以为谢莉事发前一周就已经甩了他……”
“究竟原因何在?”丘吉尔忍不住在特里讲话的间隙插嘴问道。他以为我不知道吗?特里猜想。让特里厌烦的是,丘吉尔在埃丝特生病住院的这十天里已经插手监督案件的调查,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谢莉看到他和另一个女孩在床上乱搞!”萨拉平静地回答。
“对,说得没错。”特里赞许地点了点头。至少,她的准备工作做得不错。“一个叫林赛的女孩,和他有个三岁的孩子——当然,大卫可不是什么慈父。偶尔和她上床,然后塞给她几英镑,息事宁人,这好像就是他的做事风格。总之,这个死去的女孩谢莉发现他和另一个女孩在床上乱搞的时候,按照她朋友桑迪的说法,这是最后一击,谢莉如梦初醒,彻底结束了这段恋情。”
“那她为什么要回他的公寓去呢?”萨拉若有所思地问,“辩护方肯定会这样问,她想再见他一次吗?”
“按照他的说法,是这样,按照她朋友桑迪的描述,却并非如此。她有一些衣服和书放在他的公寓里,所以她想拿走,仅此而已。但大卫现在却说,谢莉已经原谅了他。她到了公寓,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发生了关系。这是他陈述内容里变化最大的一点。第一次审问时,他并没提到这个。”
“为什么当时没提呢?”
“他说,有点害羞。他要尊重谢莉的隐私。”特里不屑地耸了下肩。
“没有强奸的迹象吧?”
“病理医生说,没有。”
“好吧,推测起来,辩护方也肯定会深入挖掘这点的。对了,是谁在替他辩护?”
马克·拉斯用他那双硕大的手笨拙又焦急地翻阅着文件,“赛文德拉·博斯。”
“那就是了。”萨拉微笑着说,“赛文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他肯定会说女孩找了个借口,想要再见自己的情人最后一面,希望他能原谅自己。虽然我知道应该是她原谅他,但也许年轻女孩的脑子里真会这么想呢,尤其是,从她妈妈和导师的陈述里,我们不难看出,她不仅天真,还缺乏自信。她甩了他,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卫让她心里觉得很内疚,她想要取得他的原谅,所以去找大卫,希望能被谅解。他也确实原谅她了,不是吗?他们发生了关系,然后她去浴缸里洗澡,等大卫一出门,她就懊悔不已,然后自杀了。他肯定会这么说的。相信我,我都可以看到赛文德拉在这样编故事了。”
这样编故事。特里想,这就是他对律师们不放心的地方。他喜欢萨拉,但萨拉却十分自恋,自以为聪明,所有律师都是这样。她不像特里,必须去看太平间床上那个女孩不复完好的尸体,或在医院里面对她那歇斯底里的母亲,不得不用力抱住她的胳膊,以防她把谢莉男友的眼睛挖出来,而那家伙则站在那里,厚颜无耻地控诉谢莉自杀是因为父母盼女成凤,无休止地给她施加压力。这些,萨拉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像他一样,在审问室里坐了几个小时,看着那个傲慢自大的年轻混蛋假装悲痛,说法一天一变,而特里只能小心翼翼地压制住自己的脾气。
不过她的职责就是在法庭上面对他,确切地说,要是她能被说服,接下这个案子的话。
“他可以那么说,但是谢莉的大学朋友可不这么认为,”他没好气地回答说。“对女孩来说,这段恋情已经结束了,他们是这么说的。她只不过是回去拿自己的东西。”
“什么东西?”萨拉说,“一个包,几套内衣,几条牛仔裤,两本小说,一本杂志?这些东西,她不能再去买新的吗?”
“这些都是她的东西,学生一般都不太富裕。”
“就算是这样吧。我当然也会提到这点。可是我们不得不考虑,谢莉回男朋友的公寓时,可能已经确信她可以见到大卫。”
“她的朋友桑迪可以证实这点,”侦缉警长特蕾西·利瑟兰第一次开口讲话,“她几次提出要和谢莉一起去公寓拿东西,可是谢莉总是敷衍她。后来,她还是一个人去了。”
“那就是了,”萨拉往椅子后面靠了靠,微笑着说,“辩护方的第一个破发制胜点。还有,看起来,她一直在看精神病医生,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双重极端性格障碍,”特蕾西谨慎地说,“听她母亲讲,她已经治疗几年了,要服用锂来保持情绪稳定。”
“有过自杀倾向吗?”
“照她母亲讲,没有,从来没有。”
“辩护方可不信这个,对吗?考虑到基德声称这是自杀,赛文德拉肯定会传唤那个精神病医生。对谢莉父母来说,这可就难看了。尤其是基德还说他们给她的压力太大,是说……”她匆匆翻阅面前的文件。“……看起来他确实这么说了。现在看来,这案子不怎么容易打赢呀,是不是?”
特里觉得喉咙一阵轻微的抽搐,他每次生气的时候都有这种感觉。他们小组花了整整一个月串联起来的案情在他面前已经逐渐瓦解。
“怎么应对这些反驳,就是你的事了,”特里尖刻地说,“要是他们提出反驳的话。”
“当然,我会尽力而为的,”萨拉说,“如果我建议皇家检察署继续处理这个案子的话。今天,我的任务就是评定我们是否有获胜的可能性。我要指出的是,你们支持案情的证据不怎么充分,至少现在还不够充分。”
“好吧,”特里生气地说,“不错,她是有精神疾病,她是个大一学生,这些我承认。但是大多数学生不会去自杀。也许,她回公寓的目的确实是要见大卫,这我不清楚。但是,我问大卫她的包里装有什么东西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谢莉要回来和他住几天,所以带了这些东西过来。直到我们和她的朋友桑迪谈过话后,大卫才承认他撒谎了。你肯定可以用这个质疑他,是吧?”
“当然。”萨拉冷静地点了点头。
“就像他对他们的甜蜜重聚也撒谎了一样。他一直坚持不改口,直到我们告诉他,他的邻居——一位牧师——听到吵架声,而且是激烈的争吵声,基德才承认他们吵架了。”
萨拉在本上记了下来。
“然后,我们在公寓看到做了一半的饭菜——平底锅里有切好的洋葱、土豆、胡萝卜,冰箱里有牛排。谢莉的衣服散落在客厅地板上,她应该就是在那儿脱掉衣服,然后进浴室的。”
“或者发生关系?”萨拉问。
“是的,或者发生关系,”特里赞同地说,“那也是他后来才承认的。”
“在那以后,你认为他杀了她?”
“对,我是这样认为的。”特里表情严肃地确认,“他们发生关系时双方是否自愿不太好说,没有强奸的迹象,或许是双方都愿意的吧。又或许,如你所说,谢莉当时对要不要和他分手还摇摆不定;或许是场友好的告别,我也不知道。但是他绝对不会放她走,他不是那种人。你没见过他,但是我见过。他是个疯子,一个控制狂!谢莉在浴室的时候,他走进去说了些吓唬她的话——我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可能他手里还拿着菜刀——那刀可能把她吓个半死。不管怎样,她想从浴缸里出来,然后两个人就开始打斗,他就把她的头按进水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脖子和喉咙周围有瘀伤——然后,她慢慢溺水,差点就溺亡了,还记得吗——那位病理医生发现,她肺里有水,急救人员说她咳出了粉色的泡沫——溺水的典型症状。当然,从大卫的角度来看,这可不妙——他该怎么解释一个女孩淹死在自己的浴缸里呢?他想,他虽然杀死了谢莉,却还需要伪装谢莉的死因,让她看起来像是自杀。所以,他割了谢莉的手腕,看到血液流入浴缸,想着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也就是那会儿,他决定去商店。如果他离开公寓的时间足够长,就有了不在场证明,说她是自杀的,因为自己根本不在场。所以,他出去了,和认识他的商店老板聊了会儿,甚至还买了花,还记得吗——为回心转意的女朋友买了一束鲜花。他把这些都告诉了商店老板,然后,回来在楼梯上碰到了他的牧师邻居,他也告诉了牧师。接着,他想谢莉大概已经死了,就回到公寓,把刀放在她的手边,让她看起来像是割脉自杀,然后拨通了999。”
“只有急救人员发现谢莉还活着。”萨拉轻轻嘀咕道。
“说得正是!不仅发现她还活着,还发现这个年轻人听到她还有呼吸时,并没有感到欣慰,而是满脸的震惊。”
“他们说这些了吗?”
“说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他们的陈述里有。”
“我明白了,”萨拉若有所思地端详着特里,“你希望我在陪审团面前这样讲?”
“对。”
然后,大家都不说话了。韦尔·丘吉尔开口了,他那艾塞克斯地区口音听起来严厉且极具攻击性。“在你开始用你们律师的聪明办法提出质疑前,纽比夫人,还有些情况你也应该了解下。”他隔着桌子递过去两份薄薄的文件。“这些是大卫·基德的审判及缓刑报告,三年前,他在诺丁汉郡因强奸并绑架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被起诉,后来,这个女学生在证人席上突然改口,几乎导致整个审判失败,他们所能抓到的只是他私藏可卡因。他被判了六个月,缓刑两年。但是,看看这些证人陈述以及缓刑报告,不难发现,他是个讨人厌的东西,这家伙。”
萨拉把指尖放在文件上,像是要推开一样。“我不能用这些。你知道我不能用,他以前的记录与此案无关。”
“我还是请你看一看,”丘吉尔坚持说,“你需要了解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就知道为什么我们那么急于把他关进监狱。这叫罪犯心理侧写,如果你懂的话。”
总是这么冷嘲热讽。萨拉迟疑了下,她的手还放在文件上。“好吧,要是我们决定接这个案子的话,我会看看,但这不能干扰我现在的决定。目前我们需要决定的是,你们为这个案子提供的证据给他定罪的可能性大不大,我们一起来仔细看看,怎么样?”
她思考了一阵,然后,继续用手指数着要点。
“首先,也最重要的是,我们发现死因相互矛盾。心力衰竭可能是由割腕导致失血过多而引起,也可能是溺水引起,或者两者共同造成。这个结论不是很令人满意,尤其是辩护方可能会说她先割腕,在失去意识后慢慢溺水,这就和你们的说法有出入了。不过对我们有利的是,我们对伤口的特征有怀疑——我认为这个女孩惯用右手,是吧?”
“她是惯用右手,”特里点了点头。“大卫也是。”
“好。那么,我可以利用这点,还有她脖子周围的瘀伤——要想解释清楚这些,他们可能要费点功夫。然后,就是菜刀上的指纹,这点也对我们有利。第三,我们清楚大卫供述中所有矛盾的地方。不管他在证人席上怎么说,我都能提出质疑。”
“他一直都在撒谎,”特里说,“一个谎话不断的牛皮大王。那个女孩的母亲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看穿了他。”
“看起来是这样,”萨拉赞同地说,“可惜的是,她的证词可派不上大用场。讨厌自己女儿男朋友的母亲多的是,不能说他们就都是谋杀犯。”
“谢莉朋友们的证词呢?”特蕾西问,“他们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烂人。”
“那些会有用处,尤其是这个叫桑迪的女孩的证词,”萨拉停顿了下,思考着,“但这案子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可能性。谢莉·沃尔特斯死在了男朋友公寓的浴缸里。没有牵涉到其他人。所以,要么他杀了她,要么就如辩护方必定声称的那样,她是自杀。现在,遗憾的是,关于她男朋友以前人品方面的证据不能在法庭上使用——除非博斯先生那边出了什么失误,当然我预料他不会这样。但是,受害者过去的性格特点却与本案有关,这个女孩有过精神疾病,所以……”她看了一眼桌子旁边的事务律师。“我会试着把这点排除,但是不抱太大希望,这点大部分取决于精神病医生,看他怎么跟陪审团讲。当然,绝大多数女孩是不会割破自己手腕的,就算是跟男朋友分手也不会。尤其不会像这样,用平常不擅长的那只手拿刀,而不留任何指纹。自杀的人也不会在自己的脖子周围留下瘀伤。所以,虽然本案还远不能下定论……”
她环顾四周,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特里顿感欣慰。“这么说你建议这个案子可以继续进行下去吗?”
“我觉得我们有超过五成的胜算,可以继续进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