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沉浸下来,那黑黑的颜色像是郁闷的潮水。岛上的灯塔举起来,在水的一边,浪花在它的脚下涌动着。
一切好像都过去了,一切好像刚刚开始。
哥拉雷从房间走出来,天上那颗星星在夜色里好像也注了铅水,沉沉得直往下坠。
他的手拨动着夜色,仿佛是拨开夜的阻碍,也像是划动夜的水波,他走得很慢。在岸上有一条船,月形的,但现在也是黑黑的,他只有在夜里才会叫他黑月亮。
他解开船缆,他都有些麻木了。一切动作都是那样的不经意,也许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船去漂流,想到这里,他嘿嘿笑起来。
船离了岸,水的节奏好像不如以前的明显,而是有一种说不清的纠缠。
哥拉雷也不管它,把身上的衣服紧了紧,把网从船头布下去,心想,剩下的活就让水流替他做好了。
他像虾一样,缠紧了一条睡毯,把身子弯曲得恰到好处,耳朵下面是隆隆的涛声。但他还能感觉到鱼撞在网上的震颤和那摆脱的挣扎,那鱼终于乏了,挂在网孔上,像一个又一个被放飞的鱼飘,他想它就这样死去了。
想到这里,他使劲睁了一下眼睛,他明白,假如他沉沉地睡去,他还会像以往许多许多夜晚一样,梦到自己从舱底像滚落的泪珠那样,透过能泄进月光的缝隙掉进安宁的水里,静,停止了一切,连祖母慈祥的眼睛都不会眨动。只有他的脑子里重复着那永远没有变化的梦。
“哥拉雷,你在吗?”有一个声音从夜色里掷过来,重重地砸在哥拉雷的身上,船也随之摇晃着,哥拉雷想象声音在空中飞过来的样子,也许更像一只有点秃尾巴的乌鸦!
“唉,这孩子,这孩子命苦哇!”巴维图坐在船头上,嘴里吸着烟,那细细的烟雾飘在夜色的上面,像是他呼出的那声叹息。
“巴萨,把船划过去,给他碗热水!”巴维图对身后划船的儿子说。
巴维图以前不是渔民,他们全家以前在一座叫渝灵的山村,他喜欢种菜,种那绿油油的菜,那菜会开一种黄黄的花,巴维图还有一个女儿,呵呵,他一想到他的女儿,就会忍不着笑出几声,说:“她是老师,教好多好多娃娃,哈,那娃娃都听她的话!”
哥拉雷见过那个女孩,那天,天晴得像是把天空装在了明晃晃的镜子里,到处到是闪耀的光芒,连水面看上去都感到耀眼。
“哥拉雷,你小子在吗?”巴维图用他那粗壮的手,推开哥拉雷的家门,那门以前是涂过一层黑油漆的,油漆黑亮黑亮的,哥拉雷有时就站在门前,看漆里自己的脸。那脸像浸泡在里面一样,变来变去的。
如今,油漆剥落大半,余下的也翘在上面,远远看去,门上像落了抖动的黑蝴蝶。
巴维图一手推上去,那“黑蝴蝶”也仿佛受到了惊吓,纷纷飞了起来。
“女儿要来,你去接他!”巴维图呵呵笑着,如果高兴也能用火焰形容,看到巴维图就知道那火焰是多么地欢快。
哥拉雷奶奶正在给香炉上香,一支红色的蜡烛在她那隆起血脉的黑褐色的手中慢慢地竖直起来,那跳动的火苗也被拉长了许多。
“哦,哦,维图来了。”哥拉雷奶奶把已经擦出了纹路的桌子推了推,蜡烛的火苗感受着那有些吃力的力量,桌上那三个洁白的碟子,猛然亮了一下,她点上一点水,水珠在碟子中央圆润起来,她嘴里絮絮地说着:“儿呀,妈妈给你带上水,嗯,还有金黄的鱼籽干,还有一瓶‘瓦热’烧酒,那只能煎小鱼的锅在船上了。”哥拉雷奶奶嘴的四周布满了皱纹,那一条条深刻的纹路,像从四面八方细细包扎过来的绳子,把心里的每一句话,都拴得牢牢的。
巴维图站在门口,他的身影更高大,从香案上打上弯,又直直地拓到对面的墙壁上去,那蜡烛的火苗也向墙壁那边倒去。
哥拉雷奶奶把手放在白围裙前,眼侧过来,她看到院子里那葡萄架下挂着的那盏风灯,儿子提着他去,提着他回,在手里晃来晃去的,就像现在的风中一样。
“哥拉雷,哥拉雷,我的好孩子,维图叔来了!”奶奶非常温柔地向里屋叫着,然后和巴维图说,“唉,他天亮了捕鱼回来,累了,还看了一会儿书,刚睡了不长会儿。”
想到这里,哥拉雷不由自主地向船头望去,巴维图的女儿巴儿蒲曾坐在那里,现在他仍感觉她的气息在那里流动,他特别喜欢当时自己的样子,升起帆,帆鼓足了风,桅杆在风在呜呜地响着。他赤着的胳膊,隆起的肌肉让他想到青铜,他两臂用力地划着,浪花迎面扑来,巴儿蒲的脸上都溅了一层海水,有海鸟迎着浪花飞翔,巴儿蒲迎着风张开双臂,好像也要飞起来了。
哥拉雷更兴奋了,他把浆摇得飞一样,就像船上的一对翅膀,他想再加一把力,那船也许真会飞到天上去。
“哥拉雷,你多大?”巴儿蒲转过脸来,那一头的黑发猛然随风飘舞起来,有如神秘的童话剧的幕布,隐藏着所有的故事和剧情。
“16,你呢?”
“我嘛,肯定比你大了!”
哥拉雷仍用力向前划着船,咬了咬嘴唇,却没说话。他因为经常出海,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人很结实,所以看起来比巴儿蒲年纪还要大一些。
“风好大呀!”
巴儿蒲银铃般的声音,和着大海的涛声,在他耳旁回荡,一漾一漾的。
“能……”哥拉雷嗫嚅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其实他想说:能借你的书看吗?
巴儿蒲正出神地望着远方,有一只白色的水鸟在水面上扑打着翅膀,当他们的船靠近时,又忽地飞走了。哥拉雷的心向下沉着。
夕阳缓缓而下,落下去的地方有淡淡的云层飘移过来,是越来越深的颜色,仿佛阴影一点点漫延,布满海水的边际。海水明亮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深。谁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是海水的边际吗?是越来越深越浓的黑暗,还是海底深处无法打捞的暗滩与礁石?哥拉雷想着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你知道吗?这是巴儿蒲的主意。”巴维图自顾自地说。
“她……她怎么会知道?”
“她早就看出来了。”
“巴儿蒲,你的信。”哥拉雷仿佛又看到巴儿蒲的脸上绽放出孩子般灿烂的笑容。她快步跑出来,从他的手上抢过去。巴维图也跟着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热情地招呼着哥拉雷进屋。巴儿蒲则在一旁旁若无人般笑着。一会儿,抱着信,笑眯眯的;一会儿,乐得前仰后合的;一会儿,又把身体扔在床上,把信纸盖在脸上。无比幸福的样子!
“真是个傻孩子!”
巴维图嘴里虽这么说着,望着长大的女儿,心里却充满了自豪感。哥拉雷知道,这又是那些上学的娃娃给她寄来的信。离暑假开学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这个假期她总会陆陆续续收到这样的信。
“都是些可爱娃娃呀!”巴维图自言自语着。
哥拉雷喜欢听巴儿蒲的声音,更喜欢听她给他们读信。被她的声音牵引着,他歪着脑袋向前凑过去。有的信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上面写着他们想念巴儿蒲老师了——巴儿蒲老师给他们讲故事,唱歌,画画。有时候,只是告诉巴儿蒲老师一些小秘密,小孩子们的秘密可真有意思,有的悄悄告诉老师院子里的芍药花又开了几朵,有白色的,粉色的……还有的偷偷告诉老师他们家门前的大槐树上新搬来花喜鹊一家子,一大早就唧唧喳喳地唱歌,可好听哩!有时候,信上连字也没有,只是一张可爱的小画。
哥拉雷在一旁听着,看着,信上的字他有好多都不认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天天过去,他比巴儿蒲甚至更盼望那些来信。仿佛那些信是写给自己的。越来越盼望……
哥拉雷仰脸望望天,一片片乌云大如碾盘,正在天空聚拢,转眼间,整面天空都被覆盖上了。黑夜提前来了,天空离得很近,向人的头顶上直压过来。
哥拉雷从墙壁上拿下斗笠,戴在头上,正要转身出去。
“噢,哥拉雷,上哪去?要下雨了……你还要去哪?”哥拉雷奶奶絮絮叨叨的,颤微微地伸出手拦住他。
“我去送信。”
哥拉雷扬扬手里的布包,揣在怀里。不由分说,箭一样飞奔而去。
哥拉雷刚一跑进院子,密集的雨点,刷的一声,也随着他的身影而至,叮叮当当地敲响了院子的每个角落。巴萨跟在巴维图屁股后面,兴奋地东奔西跑着,“快,快进屋去!”巴维图大声喊着。风把人吹得斜斜的,仿佛一束柔软的稻草,雨水顺着斗笠爬进他们的嘴巴,眼睛,鼻子眼,耳朵。有一股咸咸的味道。
哥拉雷拉着巴萨几乎是闯进屋子里的。
“哎哟——”
听到这声音时,哥拉雷感觉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然后,一个白色的身影齐着他胸迅速地矮了下去。那样子,仿佛是从他怀里跌落的一样。
喀啦啦——门外划过一道闪电,屋子里没点灯,可是闪电在天空分出的巨形枝叉却像点燃的火把瞬间照亮了小屋。哥拉雷的身上都是细密的雨滴,顺着头发,脸上汩汩地流下来。“哥拉雷,是你这个冒失鬼呀!
那个矮下去的人形从黑暗中站起身来。
他也认出了巴儿蒲。不由得愣在了那儿。
“这鬼天气!”巴维图一进屋,就大声嚷嚷着,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雨水如注,风猛烈地吹着,用力推着门栓。巴儿蒲拿了一条毛巾,给父亲递过去。
她穿着一条齐膝的白裙子,又给几个人拿来换的干衣服。给哥拉雷也扔过去一件。是巴维图的白色大背心。几个人换好了衣服。巴儿蒲从里屋走出来,却见哥拉雷弯着腰满世界在找什么。
“找什么呢?”
“你的信,我记得一直抱在怀里呢,怎么没了?”
“给丢路上了吧?”
巴儿蒲扭身靠在椅子背上,装作没事人似的偷偷地捂着嘴乐。
巴维图也蹲在地上在帮着找,屋子里还没来得及点灯,巴萨也跟着翻箱倒柜地乱找一气。可是此时从这话中他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姐姐每天都盼望着她的信,今天她的信丢了,怎么心情还能这么好?
“不可能呀!”
哥拉雷焦急地跺着脚,急得脸都红了。他真担心落在路上了。
巴萨举着布包从里屋跑了出来。
巴儿蒲笑着抢了过去。又比比划划地讲起学校里的事,她的可爱的孩子们。学校里的林荫小路,教室前碎砖头砌的小花圃里,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操场上的篮球架。哥拉雷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入迷地听着,听着……仿佛这一切如在眼前。
可是,突然间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在鼓荡肆虐的海风。
巴维图在一旁点着烟,暗暗想着心事,外面的风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能听到不远处的海水在猛烈地拍打着岸上的礁石,一浪高过一浪。
外面的雨停了,但天完全黑了。巴维图拿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送他到栅栏门门口,又把手电塞到他手里,说:“你真该去上学呢。”
“我……我不!”哥拉雷的声音非常坚决。
“为什么?”
“我……”
哥拉雷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起来。他用力地向前跑着,跑着,忘记了黑暗,忘记了脚下的泥泞,甚至忘记了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他飞快地跑着,跑着,跑得越来越快,仿佛在与赛跑一般……
巴儿蒲,巴儿蒲老——师——,哥拉雷在黑暗中轻轻蠕动嘴唇,一字一顿地读着,仿佛在念书一般,把这五个字放在唇齿之间慢慢地咀嚼着。特别是老师这两个字,喊出这两个字,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想到这里,他咽下一口喉咙里的水,嘴里涩涩的,仿佛灌满了海水的黑暗与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