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 真乐,兴尽无悲
乐不难,乐之后不苦难……人活着不难,活着不生厌离之感难。
——《新年的感触》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很多人说,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所以才那么珍贵,让人回味起来的时候又温暖,又凄凉。如此定义的快乐,按照梁漱溟先生的说法,“不但在乐之后,即在乐之中间也会感到凄凉。”只不过,当时心情的压抑都用其他的东西掩饰着,等到这些东西消失了,悲伤便会加倍袭来,所以他说,“乐不难,乐之后不苦难”。
李白写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所写的正是梁漱溟先生所表达的那种意境。酒醒之后的愁,往往比饮酒之前更为猛烈。酒,不过是起着暂时麻痹自己的作用而已。因此,纵然是烂醉如泥,其中也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反而突然添了许多新愁。新愁旧愁同时涌入心头,让人何以承受?
这位诗仙另有一首送别诗: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弟子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自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
把别离之伤感写得坦然而豪气,然而这杯酒之下,恐怕是明朝时,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吧?他人看着潇洒,心中实是痛楚,如此煎熬,乐在何处?
明朝开国文臣之首、大学士宋濂写人物颇为见长,其中《秦士录》更是写活了一介狂士。
秦士指的是邓弼,他以力量称雄于人,喜欢酒后使性,对旁人怒目而视,人们就说:“狂徒不可接近,接近则必受奇耻大辱。”
有一日,他在青楼独自饮酒,看到萧、冯两位书生经过楼下,就把他们拉来共饮。这两人向来瞧不起他,就百般推脱。邓弼发怒说:“你们如果不接受我的邀请,那我就杀了你们,刃虎逃命到荒山僻野去,怎么可能让你们如此侮辱我!”
两书生不得已,只好和他一起去。邓弼一边大声吆喝着要酒喝,一边高歌。喝到畅快之处,他解开衣服,两腿岔开,粗鲁地席地而坐,还拔刀放在桌面上,铿然作响。两位书生向来听说他酒后发狂,想起身离开,邓弼制止说:“不要走!我也稍微读了些诗书,你们何至于把我看得低贱?今日并非特意请你们喝酒,只是想略吐胸中不平之气罢了。经、史、子、集四部的书籍任凭你们询问,如果不能回答,就让这把刀沾上鲜血。”
两书生说:“竟有这样的事?”
便摘取七经数十义问他,邓弼列举古书中注释经文的文字和解释传文的文字,不漏一句。他们又询问历代史事,上下三千年谈吐流畅,滔滔不绝。
邓弼笑着说:“你们服不服?”
两书生相顾沮丧失色,不敢再有问题。邓弼取酒,披头散发跳着说:“我今天压倒老书生了!古者学在养气,如今的人穿着读书人穿的衣服,反而毫无生气,只想卖弄学问,把世上豪杰当小孩子抚养。你们还是算了吧。”
两书生向来自负博学多才,听到邓弼的话大感惭愧,下楼去了,走路都不正常。回去问与邓弼交往的朋友,也没有看见他拿着书本低声吟咏过。
虽然天生神力,但是因丞相阻挠,他始终没有受天子之重用。他慨叹说:“天生一具铜筋铁肋,却不能建立功勋在万里之外,而只能困死在野草之下,生不逢时啊,这就是我的命啊!”
随后进王屋山做了道士。十年后死去。
邓弼豪饮之时,把两位书生贬得一文不值,看着何等畅快淋漓!但是他自己也说了,是为了一吐胸中不平之气。他心中多的是自己壮志难酬,纵然胜过了这两个书生,这对他而言也是兴味索然,因此他是无处不愁——满嘴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邓弼狂,谁解其中之味呢?
就像大口喝酒、一腔豪言不能代表这个人快乐一样,真正快乐的人未必需要用这些外在的形式来表现。
在火车上,一个老人不小心从窗口掉了一只新鞋。在旁边人的一片惋惜声中,老人却毫不犹豫地把另一只鞋也扔了。老人解释道:“这鞋无论多么昂贵,对他而言都失去作用,然而捡到这双鞋子的人还能穿呢!”
这个老人的豁达和坦然就是真正的乐。有新鞋穿,他坦然受之;丢了鞋,他也淡然处之。这种境界就是真正的“进亦乐,退亦乐”,把生活当做了最为纯粹的欢愉。
梁漱溟先生还说:“人活着不难,活着不胜厌离之感难。”
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如果因此而选择遁入空门或者其他方式来回避现实生活的话,这样的人已经否定了快乐,也就无法再得到快乐。邓弼最后选择做道士,正是因为已经对人生心灰意冷,如此,还有何乐趣可言呢?
快乐应当是纯粹的,没有杂质,也没有太多自己心事的寄托,否则就成了别扭的掩饰。就像一个强颜欢笑的泪人,纵然骗得了身边的人,又怎么骗得了自己呢?而且,年华如此漫长,谁能骗得了自己一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