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汤军士少年的时候,他常常在镜子面前发呆。衣柜的镜子,一天一天不能映照出他全部的身体,这样的细节或许别人没有察觉,但是惟有他清楚明白,所以他把宇宙膨胀的理论,时刻挂在嘴边。在每一次回家的路上,他都是一个人,他和自己的影子说话,数着回家的脚步以测量家和学校的距离是否有所增加。别人都觉得这样的想法过于荒唐,而实际上他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爸爸和妈妈的距离是怎样变大的;城市的街道是怎样一点一点地扩张,农田成为专卖,专卖成为抵押,抵押成为泡沫。这些微小的变化让他感觉到快,感觉到无所适从。青春期到来了,成绩不断向下走,父母离婚了,和第一个女朋友分手。宇宙以晚报的节奏在膨胀着。波动的旋律之中,总有人骑在浪头,总有人跌倒在角落里。
或许这和婚姻也有很大的关系。在女儿离开之前,一切似乎也是十分圆满。他还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觉得一切都是轮回,失去的东西能够按照秩序回来,得到的东西,也正在按照顺序丢失。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汤军士每次拖着疲惫的身躯,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十一级台阶,敲开房门,他的妻子总是在看电视。
“又是一身土。”妻子每次都会这样说。
然后她就站起来,把塑料罩盖在饭桌上,免得随着汤军士一起回来的不知从何处来的苍蝇在剩菜上乱叮乱咬。门后挂着的那条破毛巾,是专门用来把尘土驱散干净的。
“我刚从火星回来。”汤军士这样解释道,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妻子把他摁在门口,飞快地抡动毛巾,把所有的尘土拍死在门口。
“有消息了吗?”妻子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墙壁上女儿的大照片。
“一点也没有。”
“那你回来做什么?”她这样说,把毛巾继续挂在门口,抱着枕头,继续看节目。
有时候汤军士这样想,电视是所有发明中最伟大的发明,它的作用不可估量。
虽然他已经对电视失去了兴趣,但是他总觉得电视能够治愈悲伤。在女儿消失之后他们尝试用电视来寻找孩子,但是最后终于什么也没有找到。那不是电视的问题。
而是遗忘的速度。他仔细地算过,还是没有把一个晚上他看的广告的数量给算清楚。他认真地考虑过一次,如果要看电视的人真正把自己女儿的寻人启事看清楚,那他必须把整个电视台包下来一段时日,然后一分不停地播放寻人启事。但是这样也不行,因为人们依然会很快地忘记掉前几天说过的话,也许是反复不停这个动作本身,让所有的秩序都开始显现出混乱的那一面。
胡思乱想是~种长久的美德。汤军士现在这样想。他的鞋子已经旧了,那几乎是一瞬间。这双鞋子穿了三十年,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三千次飞行纪录,就算是写在纸上,也要几十页吧。三十年前,他觉得能够当宇航员是他一生的幸运,他觉得转折终于到了。而实际上,这个转折对他来说太大了,对别人也一样。在他的中学时代,他还以为人类社会的文明仅仅处于婴儿时期,证据是那时候并非人人都有汽车,交通无比混乱,报纸电视上,天天播放着的是战争和阴谋。他没有想到五年间每个城市突然就都有了宇航局,在太空中旅行也成为平凡的小事。这种飞快的成熟,让他总觉得时代缺少青春期的过渡。这种从爬到飞的过渡,汤军士已经无话可说。这都是托胡思乱想的福。
从根本上说,欲望就是无法被填满的吧。同样作为人的组成部分,责任,信赖,感情之类的东西也许都在这样的急速的转弯中被甩到一边了。情绪化的人不免以物质来衡量,特别是在这样的一个物质爆炸的时代。一边想着这些,汤军士一边用力推开太空站尘土堆积的隔离门。大概有十年没有人来过这个地方了吧?人们总是这样,把一样东西创造出来,就急急忙忙地去追赶另外一样东西,这种不停的追赶离开初衷越来越远。每个人不断改变,最后忘记自己最初的样子,这也是不能控制的漂移,就好像现在在汤军士脚下的太空站。设计师一定没有想到,科技这样爆炸似的朝着未知前进了,今天才辛苦完成的作品,明天就被领先数代的技术所取代。同样,种族主义者也要大吃一惊,仇恨在这个时代被泛化了,那甚至不能叫做仇恨,连理由或者借口都称不上:只是一个小小的摩擦,就能导致两个国家翻脸开始战争,而在这样的背景下,战争往往是刚开始马上就结束了一一在这几十年里武器已经再也无法由人来掌握了,那是神力,在几千分之一秒里,一个国家就可以被彻底地被抹去。
所以汤军士觉得他是一个星球主义者。他从来不是一小傻瓜,而且因为他总是在宇宙里漂浮着,他还没有被教育成一个白痴。他有一种预感,这样的任务,自然算不上什么好任务,这样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光明的前途。而对于那些还在星球上,苦苦挣扎在欲望和科技前线的居民们,他有一种陌生的亲切感,他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除了在宇宙中回收垃圾,在远处眺望,执行自己也弄不清楚的秘密任务,他什么也算不上吧。如果说存在不需要任何解释,他也愿意接受现实。但是那种游离的感受,又一次地包围了他。尤其是在这孤寂而喧闹的太空中,他总愿意,以自己平凡的作为承担某种类似责任的东西。或者愿意让这种作为成为一种能够说明问题,揭示真相的证据。
汤军士有时候认为,漂流是一种真正的虚伪。看上去在前进的人,其实只是装作在前进而已,看上去的目标也并不由脚步来完成,这只会让希望显得难堪。单位发的那双,穿了三十年也没有破掉的太空靴第一次捧在手里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人生终于开始了。真正的人生,犹如乐曲一样婉转曲折。二十岁的他做好一切准备,去迎接这乐曲的高潮与低谷。在二十多年后,他才发现,如果这种平淡具有乐曲的曲折性质的话,如果这种曲折有高潮可言,那么他人生的高潮已经在二十岁,捧着太空靴的那一刻过去了。到后来的一次评定考试前夕,他才发现真理已经被他错过了:所有的生活的真相,其实在基础物理的课本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摩尔运动。
也就是在宇宙中漂浮_广三十年的人,才会真正理解,没有什么是可以被控制的。之所以老老实实地完成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平凡地在映照着星火的太空中飞翔着,只是把选择继续下去,因为在宇宙中漂浮过几十年的人,都知道没有什么是真正不一样。在企业工作,在工厂工作,在银行工作,在舞台工作,在楼顶工作,在床上工作,在水中工作,在马路中央等待工作,在地底下工作,在太空中工作,任何地方都不能带来什么不同;做轻松的事情,干体力活,被人操纵,控制别人,这些也与生命中最核心的部分没有必然的关系。
所以他有一些厌倦自己,因为,的的确确,是这双太空靴害了他。他感觉到三十年前的开始是罪恶的,就像他总是先知先觉的妈妈所说的:“你不要后悔。”他以为只有别人才会后悔,并且觉得既然任何选择都是平等的,那就没有必要为一个看上去错误的选择而伤心后悔。但是事实上是他正在迁怒选择,觉得是选择把一切给弄糟了。三十年前,这是双好靴子,但是三十年后的现在,这双靴子还是好好的,能继续穿到人类毁灭。人们已经开始认为这样的靴子无足轻重,宇航员的职业,也已经略显轻贱。如果有人仔细地统计,也许漂浮在空中,居无定所的宇航员,会比空气和阳光中尘埃还要多一些。这种情景让他感到悲观的情绪无所不在:就算尘土大小的希望就能够让一个人满足,能够当作面包一样填饱肚子,那他也会因为饥饿而死。
可是,某些情况下,这种想法显得过于夸张。脚步能够打断胡思乱想,行动能够让一个人显得稍微明了一些。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样想才能让神经不会过于脆弱和紧张。
在太空站灰尘弥漫的房间里,他能够从陈旧的荧光屏中观察到整个城市。只要轻轻按动按钮,图像就能够放大,从一个小区,到一栋房子,到一扇窗户,到一个等待着的脸庞,到嘴上叼着的一根烟的牌子,到烟头上的一粒火星的形状和色泽,他全都能看得清楚。这让他想起中学时代的一棵树,从每片树叶上,都能看到整棵树的样子。如果用显微镜观看,还能够把这种形状更仔细地分析下去。据说树木脉络的细节如同交错岔开的道路,据说细胞内部的形状亦能够占卜人的~生。在这尘埃之中,他又能决定什么呢?
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真实的,这样的道理谁都能明白。感觉到的方向,也仅仅存在于感觉之中而已,这是宇航员的常识,却不是宇航员的城市所拥有的真理。在深深的密封柜里,汤军士找到了最后的任务书。他读明白了短短的句子,在一瞬间,几乎能够看到整个城市的坍塌,所有价值的后退。自相矛盾的文明的城市,在汤军士的瞄准器底下,一点一点依然在膨胀着。各种想法在太空站中飞快地产生了,又飞快地失去,就好像没有任何过程。汤军士想,那样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了吧。无论在城市的哪一个角落里,都没有区别。让他感到烦恼的妻子,他再也不会见到,为他而感到厌烦的女儿,也再也不能见到他。真正的重生,也就在于那红色的一个按钮而已吧。
制定任务的人,谁也不会知道他是谁。我从来不去追究这样的问题。在许久以后,故事中记载了这个故事的经过:忠诚的宇航员,萧条的大都市,奇妙的任务居然要求宇航员毁灭整个城市,作为城市的重生。这个故事没有任何依据可寻,考古学家向地底下挖了几百米,也仅仅是找到一些粉末。但是仍然有人坚信这并非胡言乱语,并且把事情几乎虚构完整。他还强调说,再过不久,人人都能像传说中那样,成为宇航员,成为飞行者。到了人人都在太空中漫步,从遥远的空中审视自我的足迹的时候,就一定能够找到汤军士,那个存在干故事中的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