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洞口那片白光赫然映显出一只公豹的身影。矫健的躯体,金红的皮毛,立体感很强的金钱斑纹,肌腱饱满的四肢,神气十足的唇吻,表明这家伙正处在生命的黄金阶段。它在洞口抖了抖身体,满身的雨水刷刷抖落干净,豹皮霎时间变得油光水滑。
看来,这家伙对香格莉是很满意的,瞳仁里闪烁着热情,痴痴地望着香格莉富有雌性魅力的细腰宽臀,一副赏心悦目的神态。
香格莉似乎对这只金红公豹也有些好感,紫黛色的唇吻间洋溢着一片温柔。
还在香格莉朝对面山梁送去羞涩的叫声时,布哈依就知趣地缩到洞底一个阴暗的角落,闷声不响地躺卧着。
呜,金红公豹对香格莉亲昵地叫一声。香格莉本来是站在洞中央的,朝边上挪了挪,露出身后在山茅草卷成的窠里嬉闹的三只小豹崽。
布哈依在暗中注视着金红公豹的反应。金红公豹眼睛里闪过一丝遗憾,但很快甩了甩脑壳,把遗憾甩出了石洞。金钱豹不像人类那么重视血缘关系。它缓慢地走到小豹崽面前,伸出舌头在每只小豹崽的脊背上舔了一下,表达自己乐意做没度过蜜月的父豹。
连布哈依都有点感动了。大肚子石洞里最需要的就是理解、同情和怜悯。
香格莉长长的豹尾竖直在空中,划动着没有棱角也没有裂痕的圆圈。
金红公豹开始打量石洞内的地形。布哈依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它赶紧把身体再往角落里缩缩,把自己蜷得更渺小些。
现在可不是逞威风争意气的时候。
——石洞里爆响起一声惊讶愤慨的豹吼。吼声尖厉嘹亮,震得石洞嗡嗡作响。随着吼叫声,金红公豹倏的一下跳到洞口,龇牙咧嘴,摆出一副同类争偶跳跃欲扑的架势。
唉,假如它布哈依还能站得起来,怎么可能让这家伙踏进大肚子石洞一步呢。布哈依撑起前肢,吃力地朝前爬了一步,露出已萎缩得变了形的后肢。豹也有羞耻心,把自己身上的丑陋拿出来亮相,痛苦得就像百蛇缠身。消除误会才谈得上和平共处哇。
金红公豹探究的目光在它身上来回扫描了一阵,收起了扑跃的架势,但仍极不友好地朝它频频嚎叫。
这是它布哈依意料中的事。同性相斥,金红公豹不可能会喜欢它。只要能勉强容忍它的存在就已经很不错了。
布哈依将两只前爪趴伸,身体平平地贴在地面,豹嘴埋进石缝,发出驴叫似的悠长的啸声。这是金钱豹家族一种特殊的身体语言,类似人将两手高高举过头顶;表示向对手承认自己的窝囊无能,以求得到宽恕。
它已经是只废豹,对生活不再抱什么希望。它只希望香格莉免遭猎人屠杀,只希望三只豹崽平安长大。
它不会妨碍金红公豹的。捕获到崖羊,它只要能啃啃骨多肉少的羊头就心满意足了。大肚子石洞宽畅得很,即使再养一窝豹崽也不会显得拥挤。再说它会很识相地整天蜷缩在洞底阴暗潮湿的角落,中央位置永远属于有能力抚养后代的金红公豹。
金红公豹朝它厌恶地摆甩着豹尾。布哈依委屈地呜咽着。其实,它的存在对这个家庭也不完全是无用的累赘。不管是眼下的三只豹崽还是将来可能会有的新生豹崽,它都能担当起看护的责任。金红公豹和香格莉双双外出狩猎,不用担心石洞里毫无防卫能力的小豹崽会发生什么意外;它堵在石洞口,起码可以吓退豺狗和大山猫。
金红公豹用鄙夷的憎恨的眼光望着它,突然蹿到它面前,发出恶狠狠的短促的吼叫,抬起一只前爪在它前额又撕又拍,做出驱赶状。
看来,金红公豹不能容忍它的存在,非把它赶出大肚子石洞不可。
一股热血涌上布哈依的脑门。它虽然残废了,到底还是一只有血性的公豹。到底谁是大肚子石洞的主人呀?到底谁有资格驱逐谁呀?别欺豹太甚!
布哈依用一只前爪撑住沉重的身体,腾出另一只前爪做撕抓状,张开豹嘴,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准备噬咬。它绝不会轻易让出这个本来就属于它的大肚子石洞,除非把它的尸体叼出洞去。它沉郁地吼叫一声,显示自己的雄性气概。
金红公豹眼光变得阴沉,隐含着杀机。香格莉发疯般地在石洞里蹿来跳去,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含混不清的声音,不晓得是在咒骂谁。
布哈依突然间心软了,高高撑起的头颅又耷拉在地。和金红公豹厮咬一场又有什么意义呢?它被赶出大肚子石洞去当然是死路一条,但和金红公豹格斗起来也决不会有生的希望。
它不在乎自己怎么个死法,可香格莉目睹它死在金红公豹的爪牙下,会怎么想?极有可能香格莉一怒之下把金红公豹驱逐出洞,这个新的豹家庭还没结合就又反目成仇闹分离了。
就算香格莉出于养活三只小豹崽的考虑,理智地克制住悲痛,容忍金红公豹留下来,但金红公豹的爪牙间沾着它布哈依的豹血,它们之间的感情还能顺溜吗?自己能忍心给香格莉的新生活蒙上一层永远也驱散不尽的阴影吗?
罢罢罢,权当自己从来没在这世上活过。布哈依两只前爪抠住粗糙的地面,将身体慢慢挪到洞口,又艰难地挪出洞外。雨丝被风吹斜了,像团理不清的乱麻。它一直往前爬,草地被它拖出一条长长的泥痕。它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哪里都不可能有它这只残废豹的活路。
它才爬出几十米远,背后大肚子石洞里突然响起香格莉怒不可遏的咆哮,金红公豹也受惊似的吼叫起来;又传来两只豹相扑厮咬的声音。它扭身望去,洞口像张巨兽的嘴,吐出一片金红色。哦,是金红公豹。这家伙满脸困惑,神色仓皇,从大肚子石洞里逃也似的跑出来,呜呜哀嚎着,钻进一条牛毛细路。
香格莉跟出洞来,但没去追金红公豹,而是径直来到布哈依面前,用唇吻在它的豹脖豹额豹脸上长时间地摩挲,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安抚它受伤的心。
它明白了,香格莉舍不得它孤独地爬出石洞,寂寞地爬向死神。在它爬出石洞后,香格莉凶狠地将金红公豹驱赶出了家。
香格莉到底是偏袒自己的,它想,一股暖流涌进它冰凉的豹心。
香格莉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深箐里传来金红公豹迷惘的怪声吼叫。
九
这是雨季里一个难得的晴天。一束明丽的阳光照进石洞,把洞内晒得暖融融的。香格莉为觅食在外面奔波了一夜,太辛苦了,给小豹崽喂过奶后,很快就睡熟了。
是时候了,布哈依想。它将指甲藏进爪鞘,用掌垫抠住石缝,一寸一寸朝洞口爬。慢是太慢了,比蜗牛还不如,却不会发出一丝声响。
经过三只小豹崽身边,它深情地在每个小宝贝额上舔了舔。但愿它们长大后,永远也不要遭遇可怕的象群。
洞外的阳光刺得它有点睁不开眼来。每一片树叶都被雨水洗得翠绿发亮,草地被泡得酥软酥软。
它不能再耽搁了,必须离开石洞。就在昨天夜里,香格莉又摸到村寨的马棚去叼小马驹,一颗子弹迎面飞来,烫焦了额顶的一撮豹毛。好险啊,只要枪口稍稍往下压一点,香格莉就头颅洞穿脑浆迸流呜呼哀哉了。
它离开了,香格莉才会停止这疯狂的冒险。离开大肚子石洞,布哈依毫不犹豫地向草深林密的金竹坪爬去。它早就想好了自己最后的归宿。
金竹坪有一窝野猪。对金钱豹来说,野猪肉自然是上等食物,尤其是四只胖乎乎的猪娃,嫩得一进豹嘴就化成水了。在它还没被象群踩断脊椎前,它就打过这窝野猪的主意。可是,母野猪看护得很紧,几乎寸步不离猪娃。
特别让它恼火的是,一头背脊上长着刚硬鬃毛、尖尖的唇吻里翻出四颗獠牙的公野猪同母猪和猪娃生活在一起。
森林里有一种说法:头猪二熊三老虎。公野猪确实不好惹,脾气暴烈得像拼命三郎,遇见对手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剽飞过去,又尖又长的獠牙能刺穿大象的肚皮。盈江峡谷曾不止一次地发生过虎或豹被横蛮的公野猪纠缠不放,最后同归于尽的惨剧。
所以,尽管金竹坪与大肚子石洞相距不远,尽管对喷喷香的野猪肉垂涎三尺,布哈依也没敢动真格儿的。
现在好了,同归于尽,对它来说,是最美妙的结局。它离开大肚子石洞,没法活下去。它不可能改变食肉的本性,靠吃草维系生命。它或许还能靠挖掘蚯蚓活上十天半月。
它是生性高傲的公豹,与其像只老鼠似的苟延残喘,还不如去死。
这还不是它迎着狰狞的野猪獠牙爬去的理由。它不可能爬到天涯海角,香格莉一觉醒来,发现它不在洞里,必定会出来寻找。它瘫痪的下肢在被雨水浸泡过的草地上留下无法掩盖的擦痕。它躲藏不掉。
只有死亡才能使香格莉彻底绝望;只有死亡才能割断缠绵的感情。
前面就是金竹坪了。野猪窝就筑在两块巨石之间一条宽敞的石缝里。它不需要费脑筋去玩什么突然袭击声东击西之类的把戏,它只要径直地朝野猪窝爬去就行了。公野猪嗅闻到它的气味,会主动朝它扑过来的。
它快爬到金竹坪了,前面是一览无余的乱石滩。它停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生命总是值得留恋的。它凝望着起伏的山峦和白云飘浮的蓝天。
身后的山梁传来几声豹吼,是金红公豹。这家伙当然不会死心的。要是换了它布哈依,也同样会对香格莉一见钟情,从此梦萦魂绕。雌豹美丽的容貌总是对公豹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哦,放心大胆地去大肚子石洞找香格莉吧,最后的障碍马上就要排除了。
它不喜欢金红公豹,可它也并不恨金红公豹。说到底,金红公豹不肯容忍它留在大肚子石洞里,是出于雄性相嫉的天性,并不是什么大错。一个石洞里容不下两只公豹,这古老的传统,改也难。
它爬进乱石滩,巨石底下传来猪娃吱吱的叫声,还有公野猪粗俗的喘息声。
香格莉找到它血肉模糊的尸体,当然会悲恸一阵,但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的。毕竟,活着的比死去的重要得多。
用不了几天,香格莉就会把金红公豹接纳进大肚子石洞去。这瞒不过它布哈依的眼睛。
就在今天清晨,香格莉正在洞里啃着一只马驹腿,对面山梁突然响起金红公豹抑扬顿挫的吼叫声,它看见,香格莉身体颤抖了一下,马驹腿从嘴里掉了下来。金红公豹穿透力极强的求偶叫声,钻进了香格莉的心怀,震掉了马驹腿。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健全的体魄旺盛的生命力炽热的情怀和抚养后代的出色能力,当然是有魅力的。
公野猪像股腥味极浓的黑色的飓风朝它飞过来了。它只有一个希望,金红公豹能完全尽职地承担起父豹的责任,给三只小豹崽提供充足的食物,教它们爬树,教它们狩猎,教它们怎样在弱肉强食的亚热带丛林中更好地生存下去。
公野猪扑到它身上来了。刚硬的猪鬃像箭镞扎伤了它的豹眼。这家伙好大的力气,撞得它四仰八叉。獠牙钻透了它的肚皮,温热的身体奇异地凉快。
它用两只前爪抱住丑陋的猪头,冷不防咬住公野猪的颈窝,任凭公野猪把它的身体撕成碎块,再也不松口。
公野猪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这身膘肉,足够香格莉做丰盛的婚宴了。还有不长獠牙的母野猪和四只猪娃,失去了公野猪强有力的护卫,便变成了香格莉的一笔可观的活期储蓄,饥荒时,随时可设法来提取。
公野猪的喉管发出断裂的脆响,滚烫的猪血溅了它一脸。布哈依在弥留之际还是感觉到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碧蓝的天空,这是雨季一个难得的放晴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