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京决定:城市发展以天安门为中心
1949年10月23日,人们还沉浸在开国大典的兴奋之中,时任北京市市长的聂荣臻就主持召开了北京市城市建设规划会议。这似乎是一个与天安门没有太大干系的会议,然而会议所通过的决议却让天安门意想不到——北京的行政中心放在天安门一带,北京的城市发展将以天安门为中心。这个看似并没有特殊意义的决议,却在以后城市发展中显现出非同一般的分量。
从1949年10月开始,北京进入改天换地的时代,经济发展就像不知疲倦的陀螺一样急速旋转。谁也无法预知未来的北京,谁也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然而不管如何,北京的城市发展都要以天安门为中心。
这个决议使天安门不仅在城市建设发展上,也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更加显赫,而且与日俱增。新中国成立后的60年间,北京建设了6条大环路,其圆心就是天安门。北京城面积扩展了十几倍,其中心还是天安门。
然而,在这次城市规划会议上,所做出关于天安门的决议并非众望所归,期间波澜骤起,异见双方唇枪舌剑。
持反对意见的是着名建筑大师梁思成。他学贯中西,不仅是中国古建筑史学和理论的开创者,也是把中国古建筑推介给世界的第一人。当新中国降临时,梁思成高兴得像个孩子——“差不多每天都在兴奋和激动的心情中度过”。他和夫人林徽因夜以继日地投入到开国大典的筹备工作中,参加了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
其实,早在开国前的1949年3月,毛泽东和周恩来就派人来到清华大学,请梁思成组织编制《全国重要建筑文物简目》,以备解放军南下作战保护文物之用。梁思成在《简目》中提到的第一项文物,就是“北平全部”。他认为北京古城是一个整体,任何一个部分都不能破坏。它不仅是中华民族也是全世界的宝贵财富,应该全部保留下来。作为北京市都市都设计划委员会副主任,他旗帜鲜明地在规划会上把自己的意见和盘托出:应该把中央行政中心迁到五棵松地区一带,避开古城,建设一个新城。如果把天安门作为城市中心,今后城市建设将会遇到一系列麻烦。
留英学者陈占祥赞同梁思成的设计思想,不过他建议,把新行政中心建在离古城区稍近一点的复兴门外三里河一带,让新、旧城区连接在一起。他还大胆设想,效仿旧城中海、南海、北海之于故宫,将钓鱼台、八一湖以及莲花池纳入新城中心区规划。梁思成最终修正了自己的意见,同意陈氏方案。
而更多的人,特别是苏联专家,认为北京应以天安门广场为核心建设首都行政中心,像莫斯科的红场一样,成为国家的象征。挪至郊外建设新城是不经济的,是一种浪费,当时的国力也难以承受。更何况,天安门广场每年都要举行盛大群众游行,接受毛主席的检阅,把首都的中心建在任何地方都是不能接受的。
显然,苏联专家是要在北京克隆一个莫斯科红场。当时,苏联老大哥的意见常常是一呼百应,人们的思维,把政治视作决策的第一标尺。加之当时另建新城确实也不具备条件,“梁陈方案”没有任何悬念地被否定了。
梁思成和陈占祥并没有就此罢休,会议结束不久,在1950年2月他们联合上书,奉交了《关于建设首都行政中心的意见》,结果石沉大海。
根据这次会议的指导精神,两年后出台了《改建和扩建北京市规划草案要点》。北京决心沿着这个轨道加快步伐。
规划会议的影响极为深远,一直到21世纪初北京都是按照这一决议的基本原则发展城市建设。然而诸多负面效应日益显现:城市交通拥堵成为难解之题;城区功能过多、人口过于集中;大片的古城区被拆除,留下难以弥合的伤痛;城区环境恶化、污染严重;人们住房拥挤,城中心房价奇高……
梁思成的预言不幸应验,众多难题让这座城市前进的双脚像坠上了铅坨。21世纪初,规划部门终于从“单中心——摊大饼的发展方式”中惊醒,一个“两轴——两带——多中心”的城市规划艰难出炉。
体态庞大的航空母舰要调头了,人们怀着沉甸甸的心情期待着。
二、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扩建曾引起一场激辩
新中国建立以后,天安门广场的扩建一直就是中央和北京市领导案头的重要议题。如何扩建,到底多大的面积合适,开了多次会议都是议而难决。中国和苏联专家先后端出几十个方案,也都没有了下文。
顶层设计的难产,让天安门的扩建不得不采取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方式。
最为迫切的就是天安门前的交通问题,人们把矛盾的焦点对准了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拆除的呼声日盛。
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是进入天安门和紫禁城的必经之门。它们是中国古建筑三阙券门的经典之作,不仅具有极珍贵的文物价值,在梁思成看来,它们也是北京城的精华——中轴线不可或缺的部分,因为“从正阳门楼到中华门,由中华门到天安门,一起一伏,一伏而又起,这中间千步廊御路的长度,和天安门面前的宽度,是最大胆的空间处理,衬托着建筑重点的安排”。
而在天安门前这“最大胆的空间处理”上,长安左门与长安右门起着关键作用。
1952年8月11日举行的北京市人民政府委员会会议上,在拆与不拆的激烈碰撞中,梁思成再次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众多军人投诉说:“三座门(长安左、右门的别称)严重影响了国庆游行队伍的速度,军旗过三座门不得不低头。游行群众眼巴巴盼着到天安门前看看毛主席,但游行队伍有时直到下午还过不了三座门,看不着毛主席,让他们十分气愤。”
三轮车工人也用血淋淋的事实,控诉因三座门的存在引发了诸多交通事故。
梁思成却有另外的观点:“解决交通问题的关键是加强交通管理和改善交叉路口,而不是拆除文物。”他激动地挥着手臂说:“长安左门是我的左臂,长安右门就是我的右臂!”
无情的现实终于让梁思成哑口无言,最终投票表决——梁思成完败!
早已等在两座门旁边的施工队,得到票决消息立即挥锹抡镐,只一夜功夫,两座挺立了近六百年的“三座门”,就被夷为平地,永远消失在天安门前。
——拆毁现场梁思成落下了眼泪。
1955年又拆除了广场中部的东、西红墙,使南面得以扩充,面积达到近12公顷,广场地面铺砌了混凝土方砖。
这就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天安门广场第一次扩建,整个广场豁亮多了。
三、新中国成立10周年迎来史上最大规模扩建
1959年,人民共和国点土成金的岁月。
天安门广场第二次扩建是在极为特殊的国内外局势下启动的。此时,社会主义阵营开始冰裂:苏共二十大、波匈事件、东欧危机、莫斯科会议……一系列令世界震惊的事件相继发生。中苏双方也逐渐交恶,中国不再对苏联老大哥顶礼膜拜。现在,苏联专家已经全部撤走,天安门广场的扩建将会自由、自主地展示中国人的理念和智慧。
在国内,一系列政治运动陆续收官。1958年5月,中共中央八届二次会议号召全国人民“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发扬敢想敢说敢干的精神”,大跃进的狂飙随之席卷全国,人们的大脑已经到了发烫的地步。天安门广场第二次扩建,正是在“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冲天豪气中拉开帷幕。
10周年国庆是人们期待已久的日子——那是个把酒庆功,展示社会主义锦绣今天的最佳时机。而天安门无疑将会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成为万众瞩目之地。
显然,眼下的天安门广场,很难肩负起共和国第一个10周年大庆的重任:逼仄的空间,陈旧的配套建筑,不仅无法与天安门相匹配,更无法承载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繁盛与伟大。
走过那个时代的人们都会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个难以入眠的日子——社会主义道路阳光灿烂,共产主义已近在咫尺。
1958年8月,一年一度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北戴河会议召开,扩建天安门广场成为重要的决定之一。
北京市立即启动了扩建的各项工作。不过,时间太紧了!总共也就是一年,要完成规划、设计、建设各个程序。在天安门广场动土,那可是天大的事啊!更何况是要建设一系列时代纪念碑式的重大建筑,其政治内涵、艺术特色和质量标准都有着非同寻常的分量,稍有闪失就将成为千夫所指。
按照常规,这是个不可思议、也无法完成的任务。
9月,全国一千多名规划师、建筑师和艺术家赶到北京,天安门广场规划设计竞赛如火如荼展开。
此时,全党全民正大炼钢铁、大办农业,主要工业产品发誓要在10年内“超过英国”,15年内“赶上美国”。遍地都是炼钢炉,亩产几十万斤小麦的豪言处处可闻,共和国的人气超旺。
“放卫星”是那时最时髦的语言。难道天安门广场扩建就不能放卫星?中央多次提出要反“右倾”,谁都不愿意当“资产阶级的尾巴”被割掉。面对如此紧密的日程,如此重大的工程,各级领导以及设计师、工程师们没有一个发憷。他们相信“人定胜天”。
10月初,经过无数轮次的讨论和淘汰,天安门广场扩建的思路基本厘清:其一,天安门象征着中国,广场周围的建筑以国家的主要领导机关为主,同时建立博物馆,使它成为一个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其二,广场的规模,以毛泽东建成“百万人广场”的批示为指南,既要满足政治活动的需要,又要显示出中华民族的气魄。其三,广场的布局:曾有多种方案角逐,难分伯仲,最后有三种脱颖而出。“品”字形方案——大会堂在中轴线正阳门外,纪念碑左右分别是中国革命博物馆和历史博物馆;“四”字方案——以纪念碑为中心,碑北,广场之西为大会堂,广场之东为国家歌剧院,碑南,广场东西分别为中国革命博物馆和中国历史博物馆;“二”字形——以纪念碑为中心,西为大会堂,东为博物馆,东西两侧建筑物以纪念碑为轴线。
12月底,中央政治局会议一致通过天安门广场规划和施工方案:人民大会堂、中国革命博物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作为第一批建设工程项目,大会堂在广场西侧,两个博物馆在东侧。其中将万人礼堂、五千人宴会厅、人大常委办公楼“三合一”建成一个人民大会堂,两个博物馆合为一个建筑。国家歌剧院在最后时刻被拿掉。
10个月,能干什么呢?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那年月,北京人齐心着呢。各单位轮番派人去支援,没有劳务费,车马费,也没有伙食补贴,甚至连口水都不喝,干完活人就消失了。
时任《诗刊》杂志社编委、党支部书记的着名诗人沙鸥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到,他当时曾率领《诗刊》社全体人员,到人民大会堂工地支援建设。反右斗争的火焰刚刚熄灭,不少知识文化界的名人受到批评。现在“左”、“右”已经泾渭分明,人们的心绪渐渐平复,大家希望做更多的工作,有更多的机会来证明自己,释放积蓄已久的爱国热情。更何况,到人民大会堂这样重要的工程干活是一种政治待遇。
工地上人山人海,都是全市各单位选派来的。当然,志愿者只能干些辅助工作,清扫渣石,挑土搬砖。人人都汗流浃背,谁也不肯休息,所有的人都以能为工程添砖加瓦而自豪,都为能融汇到社会主义建设大潮中而荣幸。那是个崇尚集体主义精神的时代,个人是渺小的,金钱是污秽的,每个人都会自觉地打磨掉性格的棱角,涤荡龌龊的“小我”。
回到单位,《诗刊》社的编辑们一直兴奋了好几天。大家觉得,身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味道少了,和工农兵的感情更深了。
“打一场人民战争”,很长一个时期是社会主义建设不断制胜的法宝。
国庆前夕,神话终于诞生了,人民大会堂、两个博物馆、人民英雄纪念碑都奇迹般地伫立在广场上,很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后,众多的教科书和专着都极力推崇中国独有的建设方式——边规划、边设计、边施工,并把天安门广场扩建作为成功的典型案例。
扩建后的广场,从天安门至正阳门南北长度为880米,东西宽度为500米,总面积40公顷,可供50万人进行集体活动。让人惊异的是,早在1949年9月30日奠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距天安门和正阳门城楼各440米,恰巧位于整个方形广场的对角线交叉点上,同时也位于城市的中轴线上。
这次扩建把途经天安门广场的各种电线全部拆除,一律埋入地下,这也是北京的第一条地下输电管线。广场的路面由大块花岗石铺成,不仅经得起60吨坦克的碾压,还达到“一块板”的高平整度,战争时能够起降飞机。56个九球莲花灯在广场上亭亭玉立,油松、立柳、元宝枫以及一块块草坪在庄严中平添了几许温柔。
天安门广场的第二次扩建工程是完美的。整个广场的布局,几座建筑的设计,与天安门的风格遥相呼应。即使是21世纪的今天,人们还是会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不过在讨论规划的时候,也曾发生让人心跳的事情,拆除正阳门和前门箭楼的呼声一度高涨。那些人认为前门地区交通拥堵严重,正阳门和箭楼挡住了人流和车流,是罪魁祸首。如果拆除两楼,马路展宽,不仅可以解决前门一带的交通拥堵,也可以分流天安门前长安街上的车辆。
此论惊动了周恩来,他亲自实地考察,当即否定了拆除论。正阳门和箭楼算是躲过一劫。
相比而言,着名的中华门就没那么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