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新华社副社长
高级记者
崔济哲
恭喜《遛脑》得奖。
作为评委之一,我力推《遛脑》。在颁奖大会上,是麦家为《遛脑》颁发的奖杯和奖状。走下颁奖台,麦家坐在我旁边,很有意思地对我说,炳信至少有两点可疑。我悄然低声,何以见得?麦家两眼很有神地关注着获奖人正在发表的获奖感言,却意味深长,似乎经过深思熟虑地说:之一,衣着相貌,举止做派,言谈话语,方言声调皆不像港客,亦非想象中的香港《成报》老总;之二,剑走偏锋,语不落俗,有风格。看麦家两眼有睿智之光,我怀疑,田炳信很可能会走进他的下一部小说,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不好说,麦家小说中的人物谁能琢磨得清呢?炳信有了归处。
雨落半坡,剑走偏锋。有大路偏不走,攀岩登岭方感山后独有天地。遛狗、遛马、遛车、遛鸟、遛弯、遛腿、遛嗓,从来没听说脑有遛者,麦家言之有理。
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善为礼者不相,善为酒者不沽。莫等炳信谈思想,尤其在其把酒临风,对烛独坐,望天长歌,得意忘形,突发奇想之时。
我和炳信同入一门,是同届毕业生,一同走进新华社,所不同的是他入的是新华社内蒙古分社,我入的是新华社山西分社。新华社的入社培训教育我俩分在一组,可以说三同,同吃、同住、同学习。让我惊讶的是,那时我们刚到分社,东南西北还没分清楚,炳信言其已发了五篇通稿,我们小组无人信之,皆斥之,言之无实,实不堪言。没想到,炳信乃极其认真直至较真的内蒙古热血汉子,此言污其面如刀利其心,他竟然在周末休息时跑回分社,把已发出的五篇新华社通稿剪报拿回来,让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炳信此人可交!那时候我们正年轻,血一涌上腔子,何论“刺刀见红”。
炳信冒一大通,京片子说的叫露一大脸儿是在培训学习即将结束时,新华社组织我们去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瞻仰毛主席遗容。那是件极严肃、极庄重、极肃穆的政治课。由负责培训的老师带着,大家垂手俯首,鱼贯而入。一进入大厅,连刚才沉重的脚步都变得轻起来。谁都没想到,就在那鸦雀无声、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响声的时候,炳信不知是哪根神经突然亢奋起来,竟然敲着毛主席纪念堂放着水晶棺材大厅的大门,仿佛在问我,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什么木头做的呢?是不是金丝楠木的?周围的同学皆大吃一惊,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个色?还这么不讲政治?还这么捅娄子?还这么不着调?果然,一位一脸沉霜的干部十分严肃地走过来,两眼狠狠地瞪着他,以手示意严肃、安静。据说参观后,纪念堂的人对我们带队的领导提出了极严肃的批评,要不是看在新华社的面子上,可能要把此事通报。当时我们都着实吓了一跳。没想到田炳信却十分不以为然,他对我们说:人都走下神坛了,我看看神坛是什么成色的,踩着谁的大脚趾了?这就是田炳信。
言时光如白驹过隙,兔起鹘落,那须是回首望。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老子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老子其言,当有千层万层解义。数年后一寒冬,正值大风暴雪之夜,田炳信突然闯入,一身寒气,一身江湖,有些老版的《林海雪原》中杨子荣的味道。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原来他已是内蒙古分社的办公室主任,为给分社改善生活,不知用了什么路子、什么招数,为分社搞回一卡车大米。
20世纪80年代中期,山西太原供应依然十分紧缺,市民一个人一个月只供应三斤大米。田炳信让我找口袋跟他走,来到卡车前,他解开滚了一身土的羊皮大衣,抽出一把蒙古刀,在一麻包大米上狠狠地划了一刀,着着实实地让我漏了大半口袋。那时候大米金贵啊!那多半口袋光亮耀眼的大米我们都没舍得吃,一直给女儿开着大米小灶。说起来几十年过去了,但那时那景却丝毫未忘。看到他风餐露宿的艰辛,想起那时车匪路霸的嚣张,真不放心他。炳信龇着板牙对我笑,说恶鬼都怕咱,咱怕过谁?把挂在羊皮大衣内侧的蒙古刀露出来,得意地拍了拍说,为了分社的父老乡亲,咱敢一肋插刀!我当时就感慨万千,万千化为一句话,内蒙古分社的父老乡亲们有福气!
那时候,新华社各个分社的记者经常到总社来改写稿子,五湖四海聚在总社招待所的6号楼里好生了得。那时候业务空气浓厚,记者们相遇哪有一个说谁发财、谁升官、谁出国、谁买车买房的?都一个心眼地谈稿子,聊情况,碰思想,忙得白加黑。一旦交了差,兄弟们就喝大酒、侃大山,其实那也是一种交流,很多后来有些影响的稿件都是在这种侃山之中产生的火花。当时我们都说,记者无废话。那个时期,新华社有五大超九段侃手,田炳信荣膺其一。大家伙儿爱和炳信神聊,一是基于他熟悉基层生活,二是他思想活跃,绝不囿于框框。什么事情到他嘴里,总能说得活灵活现,毛须毕见。炳信侃起来神在离经叛道,思维、看法、见解,多带旁门左道,甚至邪门歪道,绝不按常理出牌,绝不按文件讲话。我们皆说,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头摇似鼓,偏说大海航行靠自己,由此侃开,一发又不可收拾。那时新华社大食堂每晚十一点有夜餐,我们大家看他侃得云山雾罩,草原大海,领袖百姓,男女两性的,小作休息状,齐声唤,马上去吃夜餐。谁知一看表,齐声骂他,原来已经到凌晨2时。这就是田炳信。
炳信文章写得不错。文如其人,写得也痛快敞亮,也热血男儿,也剖心利胆,也敢作敢当。有些内参写得也惊心动魄,也仗剑而起,也秉公为国,也扶弱济危。
谁也没想到,我在广东见他时,他竟然离开新华社做起房地产来。人各有志,炳信也是个认准一条路,九头牛也拉不回头的人。有意思的是,当他全程陪我时,他身后总有几位范儿缠着他要买楼盘,他佯作不见,仿佛专心致志地陪着我逛那个陌生的城市。我心中老大不乐意,套用他的粗口,牛逼不能牛到腚前头。他对我说,广东人都有钱光,眼睛只注重钱的反光。现在从我手中买一幢楼,不用多,敢切指滴血为证,十年后就是十幢楼。那血不是白滴的,没想到炳信经商亦能悟出商道。
再后来,几经曲折,几经风雨。他又转回到新闻圈里,最终到香港《成报》当老总。我得知之后,先是一顿即是一乐,我欣赏炳信的精神。
那天都半夜十二点多了,他从机场赶来,非要我出去聊聊,我都上床了,但你遇上炳信来,还说什么?新华社周围的大小饭店都打烊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挂着巫山烤鱼的小店,进去喝着烧酒,聊着天南海北,我感到炳信依然那样健谈神侃,依然那样眼光独到、睿智,依然那样敢说敢道,依然那样热血沸腾。
说起来,炳信也是要翻六张的人了,但人不老,思想更新,能写出遛脑来的人,会送给你一个新的世界。我写此序也是为了让你认识认识遛脑的人。
2013年11月1日于北京逸然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