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商人”胡雪岩在中国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为官必读曾国藩,为商必读胡雪岩”,这句话如今流传甚广,足见商人胡雪岩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早在胡雪岩之前,朝鲜便已经出现了“红顶商人”。
他一生所创立的成就,所达到的高度,恐怕要远在胡雪岩之上。
他就是素有“天下第一商”之称的朝鲜首富——林尚沃。
每个国家都有首富,甚至是白手起家的首富也不在少数。所以,如果林尚沃仅仅是从一个杂货店的小商人成长为朝鲜八道的首富,这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夸耀的地方。可是,他的一生却比任何人都充满了传奇色彩:他年少时从寺庙还俗,开始经商;而后借助朝鲜权臣的力量,富甲天下;因为平叛有功,他成为朝廷的“二品大员”;可是为了一个女人,他又锒铛入狱;最后,他散尽家产,抛下情欲,归隐山林。他的一生与寺庙、高僧、佛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历代高僧一样,他写下自己的“临终偈”,慨然赴死,完成了师父对自己的期望——修商成佛。
如果要为“佛商”这个称呼寻找一个源头的话,那么林尚沃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甚至“修商成佛”这四个字也似乎是为他“量身打造”的。这位首富身上,有太多的谜团需要我们解开:他是如何成为朝鲜首富的?他又是怎样走上政治之路的?他为什么会散尽家产,回归山林?他的一生究竟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1853年春,在朝鲜义州的一处普通的农家宅院中,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正在院中给小鸡仔们喂食。这不是一位普通的老人,他是朝鲜八道中最富有的商人——林尚沃。他的家产到底有多少?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但是人们相信,即便是在富商众多的中国,林尚沃的财富也能排进前三甲。
不过这时候的林尚沃并没有在意自己的家产是涨了,还是在缩水。他脑子里想的,只是眼前的这只母鸡和几只刚孵出的小鸡。
春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院子,母鸡领着小鸡在院子里四处觅食,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祥和的画面。可就在这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两只在高空中盘旋的鸢不知什么时候盯上了院子里的鸡,一只鸢飞快地掠过地面,把鸡妈妈掳上了天。林尚沃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另一只鸢又俯冲下来,抓走了一只小鸡。
这就是自然界中亘古不变的规律——弱肉强食。
目睹了残忍杀戮场面的林尚沃,开始陷入了沉思:在院子的母鸡和小鸡全然不知噩运什么时候会降临,然而灾难一旦降临,对于它们来说便是致命的。可是,这种无常的噩运只会发生在鸡的身上吗?
自幼便熟悉中国文化,打算做一名出色“译官”的林尚沃,想到了《庄子》中的《山木》篇:庄子去雕陵之圃游玩,看见一只异鹊从南方飞来。这种鹊的双翼有七尺多长,眼睛又圆又大,它飞得很低,触到了庄周的脑袋,而后停在了栗林中。
庄周心下生疑,这是什么鸟啊?翅膀这么大却飞不高,眼睛这么大却看不清东西。于是便快走几步,手拿弹弓,准备伺机教训教训它。
这时,庄周看到有一只蝉因为找到了一块浓阴而得意扬扬,后面有一只螳螂正利用树叶做遮挡,准备攻击它。而这时候呢,异鹊看到了螳螂,准备吃了它,却不知道庄周正拿着弹弓准备打它。看到这一幕,庄周十分震惊,感慨地说:“唉,原来物种相害的根源,是因为利害将它们都牵扯在一起了呀!”于是便扔掉了弹弓,急忙转身往回走。可是守园人看见了他,以为他是进来偷东西的,就一边骂一边追赶他。
庄周回去之后,三天没有出门。他的弟子便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庄周说:“我因为身外之物而分心,一时走神迷失了自我,就像是迷恋流水而忘却了清水本身。我曾从先师那里听到过‘入乡随俗’这句话,我从一开始进入栗树林子起就已铸成大错。
这次我在林间散步,因为迷失自己而进入本不该进的地方,又因迷失本性而遭到守园人的辱骂。我心情不畅的原因就在于此,所以我三日不出门户。”
林尚沃用了一夜的时间,来参悟《庄子》里的这个寓言。
蝉享受着眼前的阴凉,而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螳螂;螳螂只专注捕食,而对鸟儿毫无防备;鸟儿聚精会神地盯着螳螂,却没有注意到庄周的弹弓;庄周因为捕鸟,却没想到守园人把自己当成了窃贼。就像小鸡在院子里觅食,却没发现鸢早已盯上了自己一样;也许,目睹了小鸡危险的我,也没有察觉正有未知的灾祸或者死亡在注视着自己。
“我因为身外之物而分心,以至于完全迷失了自我。”林尚沃一下子惊醒了!自己不就一直在盯着财富、追求财富吗?会不会也因此而迷失了自我?
他忽然想到,50年前,自己从少年时出家的寺庙秋月庵下山之前,石崇大师曾经再三叮嘱:“如果你在生意场上出现完全出乎预料又非你所愿的亏损,哪怕这种亏损只是一分半文,那么你必须明白,你的商运已经到头,必须散尽所有,急流勇退。明智的人,看到从屋顶落下的一滴水就能立时预知房屋不久即将倒塌。这个道理你懂吗?”
难道那只鸡就是那“从屋顶落下的一滴水”?自己辛辛苦苦构建起来的“房屋”就要倒塌了吗?林尚沃深谙“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他知道,无论一座房子盖得有多坚固,总有一天会倒塌的,这是自然的法则。那么自己这个“天下第一富”是不是也有一天会散尽家产、回到原点呢?最后,林尚沃终于想通了,自己损失的那只鸡便是从屋顶滴下来的一滴水,自己急流勇退的时候到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让跟随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伙计朴钟一把金银都搬到院子里去,然后拿出往来的账目,把上面所有欠债的人都召集到自己的小院里。
城里的商人几乎没有不向林尚沃借债的。这些人听到林尚沃的召唤,都一口气跑来,心里忐忑不安,担心林尚沃会让他们在短时间内还债付息。可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林尚沃当着他们的面,把账簿上的名字一一勾去,又当着他们的面把账簿烧毁了。
临走时,林尚沃还让每人拿一块金银回家。商人们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仅债务被免除了,还发了一笔横财,这是怎么回事?
朴钟一对东家的举动也十分不解,为什么要烧毁账簿?为什么还要把辛苦积攒下来的钱财平白无故地分给别人?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原因很简单”,林尚沃笑了笑说,“如果我在木头上钉了一颗钉子,即便我拔掉了钉子,还会留下窟窿。我将名字勾去了,可是上面还会有痕迹,只有付之一炬,才能从心里彻底抹掉这个痕迹。也只有这样,我才算是回到了一无所有的从前。”
“那么为什么还要把金银分给他们呢?”
林尚沃正色道:“古人常说,‘小富在勤,大富在天’。如果没有上天的帮忙,我是不可能成为天下第一富商的。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我种南瓜,一个蒂上结两个瓜,却从来没有掉过或烂过;我买来的东西多倒是多过一两件,却从来没有少过。这都是上天的庇佑。而那天,我亲眼看见鸢把一只母鸡从自家院子叼走了,就在那一刹那,我才明白了经商之道。”
而后,林尚沃写了一幅字:“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这句话,从字面意思来看,无非是说对待财物要公平如水,做人要像秤一样正直。而作为朝鲜第一商、又精通汉学的林尚沃,穷尽毕生之力所领悟到的“商道”绝对不止这么简单。
林尚沃年少时跟随父亲到中国经商,从朝鲜到中国,每次都要经过山海关。山海关“天下第一关”的匾额一直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也暗暗立下重誓,自己要努力成为天下第一商、天下第一富。后来,他真的做到了,可是他却渐渐发觉自己连一个“商”字都没有弄明白。直到那天,他看到鸢用利爪把一只鸡抓走的那一刹那,才忽然明白了经商之道。
大哲学家老子曾经说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世上最高的善行就像是水一样,水泽被万物而不争名利,处在众人所厌恶的低处,所以最接近于“道”。林尚沃忽然领悟到,世间的财物和水并没有什么差别。
流水不腐,只有不断流动的水才有生命力,如果一个人想把水据为己有,圈起来、固定住,那么最终就会变成一潭死水。同样,财物也是在不断流动中才具有生命力,如果一个人只是把财物聚敛在自己的家中而不使用它,那么财物就没有任何价值。财物是没有归属的,人们所拥有的财物只不过是暂时停留在自己手中,最终都会流出去,但人们却总想把原本没有归属的财物据为己有。
如果想把流水用手握住,也只能暂时将水握在手中,水终究会从手中流失,复成空拳。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将财富看得过重,它就像水一样平常,也像水一样不可占有,我们必须遵从它的天性,而不能将它据为己有。人生来并无贵贱、贫富、美丑和高低之分。
一个人无论如何高贵,也只不过是在短暂的人世间借助于高贵的名誉,穿着绸缎衣服罢了,脱去了绸缎衣服,即与平凡的人没什么两样。所以,人,无论是谁都应像秤一样公平正直,不要因为自身以外的东西,如财富、地位、衣着、家世,而对人产生分别心,应当一体视之。
这就是林尚沃古稀之年才领悟到的经商和做人的道理。
虽然散尽了千万的家产,不过此时的林尚沃就像是小孩子得到了自己最喜欢的棒棒糖一样,欢喜得很。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收获与最亲近的人分享。于是,他让朴钟一带着自己的这幅字,不远千里去拜访金正喜。
金正喜,金石学家、诗人,号秋史,被誉为“韩国王羲之”,从这一点就足以看出他在书法方面的成就。他曾拜清代学者翁方纲、阮元为师,独创“秋史体”,是当时举世闻名的学者和诗人。
一个是“书圣”,一个是“商圣”,两人惺惺相惜,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长达半个多世纪。
其时,秋史金正喜也已经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他历经坎坷,寓居在当时的奉恩寺中。朴钟一千里迢迢赶到奉恩寺,带去了林尚沃的问候和礼物,最为重要的是林尚沃那幅“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的字。
金正喜看完之后,便问朴钟一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朴钟一将林尚沃免除商人债务、将家产布施出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金正喜。
金正喜听后,高声赞道:“这个躬耕菜田的老人终于在菜田里刨出金佛像来了!”
林尚沃号“稼圃”,所谓“稼圃”就是“在菜田里种菜的人”,所以,在菜田里种菜的老人就是喻指林尚沃。说林尚沃在菜地里刨出金佛像,就是暗示林尚沃得道成佛了。金正喜随即挥毫泼墨,写下了林尚沃的十字偈语。
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金正喜也打算送给林尚沃一份礼物,跟他分享自己在寺院里修行的心得。他把自己关在房中,苦思十日,最后终于画出了一幅自己十分满意的画,交给朴钟一。
朴钟一带着金正喜的字画回到了义州,林尚沃早已是迫不及待。他特别想知道,老友看到自己的字之后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朴钟一把见到金正喜的情况一一汇报,然后递上了金正喜的礼物,说:“秋史大人让我转告您:‘住在天竺的老人给在菜田里种菜的老人送来一枚老果,让种菜人好好品尝’。”
“种菜的老人”指的是林尚沃,而“住在天竺的老人”则是终生信仰佛教的金正喜自己,“老果”正是金正喜晚年所用的号。
金正喜送给林尚沃的这件礼物,就是他这一生中最有价值的一幅作品《商业之道》:这是一幅风景画,远有低山,近有田园。田园上有一方菜地,一个老人正在地里拾掇着蔬菜。菜田的旁边,有一条小溪在流淌。
画幅里正在拾掇蔬菜的老人的形象正是林尚沃,而老人的用笔也极尽简练,画中人物乍看像山、溪、岩石等风景的一部分。画卷最后的部分是金正喜为林尚沃所做的题跋。那是金正喜为了详细解释画题“商业之道”所做的说明:
《史记》太史公云:“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此言有理,然非仅富而仁义附焉也,与其曰人富,莫若言循人道方使仁义附之,盖可谓商业之道。
稼圃平生积富,终富甲朝鲜八道。所谓稼圃经商,如孔子云“非逐利而求义也”,故其乃平生重道之君。经识“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之利理,故优于人而非优于财。
虽终生积财,而不拘一物;竭生平劳作,实无为之人;尽终身蓄金,仍侍蔬不辍,可谓一老菜农也,故称其商佛,于此何乐而不为,乃幸事。
老果老人书
林尚沃看完之后,也跟金正喜一样,拍膝叫道:“老果果然熟了。”
据史书记载,林尚沃和金正喜在此后不久相继离世。而《商业之道》也被看作是金正喜最后的遗作,是比他那幅国宝级的画作《岁寒图》艺术价值还要高的作品。
两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在菜地里挖出了金佛像,一个在艺术上得到了“老果”,他们的一生可以说是圆满了。一个人修商成佛,一个人在艺术上成佛,这两位青年时就结识的朋友,最终一起达到了人生的至境,不能不说是他们人生的一大乐事。
作为局外人,我们没办法对他们的欣喜感同身受,也没办法了解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内心世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沧桑。成佛只在一瞬,而漫漫求佛路却需要每个人倾尽一生的心血,阅尽世间的冷暖,这其中的辛酸又有几人可以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