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耳闻这样的高论,说西方世界通过新教的改革,已经完成了世俗生活与神圣生活的分离,从上帝那里划出了恺撒的领地;东方的宗教却迟迟未能如此。对于这种比对,鄙人不尽苟同。
就佛教而言,一开始就没有对世俗权力的觊觎,佛陀本人
也是自愿放弃了王权走进森林的。虽然后来的历史出现过个别地区宗教权威与世俗权威结合的案例(这其实是出自世俗权力的需要而非佛教的内在逻辑),然整体上并没有欧洲中世纪神权凌驾于人权乃至王权之上的情况。上帝创造并统治整个世界,而佛不执着任何东西,也不凌驾于任何事物之上,更不企图对人进行精神控制,他以平等之心尊重因果的缘起与个人的意愿。
他对世界的干预,只是在人们感到困惑与痛苦并且渴望帮助的时候,给他们指出一条解脱与超越的道路。然而,这是否意味着佛教拒绝了世俗的生活?
佛本来无法可说,其教化方便随世间因缘示现。因为诞生在具有印度教背景的国度,其原始形态小乘佛教带有浓郁的山林气息和强烈的出世倾向。大约在公元二世纪,龙树菩萨所开显的大乘佛教,在色空不二、真俗一如的觉悟下,将世俗生活与出世间生活打成一片。于是,一切法皆是佛法,得了芝麻不一定非要丢掉西瓜,丢了西瓜不一定就能够得到芝麻。世俗生活从原来要迫切逃离的火宅,变成了可以自由出入的场所。维摩诘大士就是这样一个范例。他拥有世间堪称荣华富贵的生活,但并不妨碍他成为具有菩萨果位的大成就者,连佛的大弟子都不敢与他对话,因为他所拥有的东西并不成为他内心的挂碍,也就是说,他其实并没有拥有任何东西,仍然保持着一无所有的赤贫。
在大乘的意义下,出家实质是心的出离,而不是身的出走。
倘若心能够于相离相,于世间出世间,在家即是出家,不一定要潜入山林洞穴;倘若心执着于种种事相,在其上建立种种自我与我所,横生许多分别计度,说是出家其实还是在家的俗人。
只要心不落在事相名相上有所建立,在哪还不都是一样!由菩提达摩传到中国并生根开花的禅,直指人心,只论明心见性,不论禅定解脱,将《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意趣发挥得淋漓尽致,超拔了世间与出世间的界限与羁绊。在超然物外的前提下,无为之心可以跟任何世间事物结合而无有增减,并且有所作为。
当然,当佛法与世间法结合起来时,是将世间法摄入佛法,而不是将佛法摄入世间法,其指向仍然是无智亦无得的解脱,而不是世间有所得的成就。在这样的前提下,对于行者而言,世间法本身即是佛法修行的功课;对于证道者而言,世间法就是佛法本身。倘若将佛法摄入世间法,变着法子、拐个弯儿来谋求名闻利养等世间成就果报,则成了附佛的外道。
所谓世间法,具体说来主要是政治经济与伦理生活,是以身体存在为基点展开的生活世界。经济生活无疑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层面,它充分体现了世间法的法则:以得到、聚集、占有、支配资源多少为成就。用佛教话语说,就是以获取越来越多的心外之物作为我所来放大自我。作为一个商人,置身于市场体系的旋涡之中,自然要顺应资本属性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以财富积累指数的攀升为自己追逐的目标,并且为能够跻身各种排行榜而骄傲;作为一个从政人员,也以政治身份的晋升为前途,以成为一个呼风唤雨、扭转乾坤的政治领袖为自豪。不管从政从商,都是通过揽取外在的事物把自己做大做强,抓住一根又一根杆子往上爬,让自己活得越来越占地方,越来越居高临下。
他们所做的都是一种加法,而且这种加法似乎是不能逆转的,一旦加法变成减法甚至除法,就被视为失败,就会出现灭顶的危机,就会有跳楼卧轨之类的事情发生。这时候真相才披露出来,原来他们其实活得身不由己,一直被所追逐的东西奴役着,直到最后被遗弃。
与世间法建立自我,并通过我所来放大自我的指向不同,佛法的意义在于超脱我所,灭度自我。佛法的成就在心的这边,而不在物的那头,以心能够放下多少物来衡量,以心没有一丝牵挂为最大的功德。正如《心经》里说的:“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它做的是一种减法,以心最终清空归零为最高成就。
然而,人心对于事物的贪恋、执着、追逐与争夺,已经演成一场旷日持久的世界大战。面对世间的财色名利,不是说放下就能够放下的。因为无法面对而选择躲避与拒绝,并不意味着内心的超脱。眼不看心不烦,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只是自我慰藉的一种策略。借用一套现成的观念,将自己未遂的情欲打入无意识的冷宫,不过是暗地里将其豢养起来并增强其势能,一旦触机爆发便不可收拾。真正意义的放下,必须到名利场中真刀真枪来演练,在切身利益的大起大落、大涨大跌中来检验,在生杀予夺中看菩提大定还有出入否,真如法性还有增减否?
这正是大乘佛教修行的困难与殊胜之所在,也是大雄超拔豪迈气度的来源。时下许多劝人为善的小册,都在示人如何放下,却忘了要把放下也放下,拿不起、不敢担当其实是放不下的一种最为常见的形态,彻底放下的人什么都拿得起,就看他愿不愿意。
将世间法摄入佛法,自然就赋予了世间法以生命修行的性质,就像《大学》所说的“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拿财色名利当石头来磨炼人,以获得心性上的成就。
这就是一种入世的佛教,或者说是佛教入世的方式。因为身体的存在,人必须从事经济政治的营生,处理由身体需要衍生的各种利益关系。在市场体系中生存的人,还得通过商业之火来完成自身的凤凰涅盘。今天,抱着佛教情怀经商的人为数不少,有的行人带着愤世嫉俗的意气,企图以高标绝俗的方式来行事,认为这才是符合佛法的精神。其实,作为一种入世的佛法,最好是没有任何行迹的,应当凭着不昧的良知随顺世缘,不好与世俗相逆,在世间法之外另立一法,也不需要对世间的游戏规则做画蛇添足的修改。关键在于在追求财富增值和处分财富的过程之中,如何实现心性对自我与我所的超越,同时也随缘成就别人。禅门有一句话:“不立一法,不破一法,有法皆立,无法不破。”参得透就是个大活人。
以身家性命为代价去成就财富功名,还是以财富功名为资粮来成就性命,是一个需要静下来思考的问题。一旦赋予生活修行的意义,就不能以成败得失论英雄,生杀予夺都成了一种度化的方便。对于一个真正意义的修行人,世间生活的价值在于提供一个烈火熊熊的道场,让他在得失、进退、沉浮、生死的烧灼中,能够释怀撒手,成就无所得的大心——这一烈火中绽放的莲花。不管财富、身份、地位、名望等世间稀有资源增加到无以复加,还是减少到无以复减,他都能够清退所有的正负数字,复归于零的自足自在,并且以此为安身立命的基点,去演算一切加减乘除、立方开方,做各种算术的游戏而不被游戏所游戏。
《修商成佛》所讲述的,大抵是这样一类有趣故事,既可以当作成功商人的传奇来欣赏,也可以视为禅宗的公案来参悟。
孔见(海南省作协主席,天涯杂志社社长)
2014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