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躺在病床上,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倾心地聊着。其实心的感觉早就走到一起。那是盛夏,外面盖楼的轰鸣声带来生机与蓬勃,到后来,才是那刺目的花圈,花圈的前面饮泣痛哭的人们。
你说,多呆一会儿,我害怕孤独。
我说,我不急着走,更会常来陪你。
你说,我感觉好多了,我们还会在太阳下相聚。
我说,那时,我送你一束飘香的花,祝贺你康复。
仍是这个八月,再见你时,你不再对我说一句话。想念也好,责怪也好,亲昵也好。人们告诉我,你本来要在这天早晨出院的,可头天夜晚,为了一个病友的死去而悲恸、而操劳,脆弱的神经再也不堪一击,病情复而恶化。这能怨你自己吗?不,这不能算你的过错。这正是你人性善良的折光,品格美好的闪现。当然你若不这样,会延长生的旅途,会与那飘香的花媲美!哦,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这就是你。你为人一向如此热情、真挚,因而你就拥有了无数颗朋友的心。你的病床前终日围了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同事、朋友,就连你过去所在单位的打更老人也捧着两个罐头来看你。因为你时常照顾这个孤身老人。老人泣不成声,热泪纵横。空气仿佛凝固,各种抢救器械渲染着紧张危重的气氛。我俯在病床前,心骤然抽搐,泪如泉涌。我不相信这是事实,我眼前只鲜活的你,我只相信你还会醒来,还会和我共享外面的阳光。你才四十二岁,人生金典的季节。我紧握你还有温热瘦削的手,心里一遍又一遍虔诚地祷告,你是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你不是想我吗?我来了,你再睁开眼睛看看我啊!许久、许久,你似乎从幽冥中醒来,挣扎着瞪大了双眼,眼球左右移了几下,是在碰撞我的目光?嘴唇努力张了几下,是想向我说什么!可你只“啊,啊”了几声。你的亲人说你一定看见了我,想和我说说你的心事。这真是我们之间的心灵感应吗?我相信这种感应,更相信一个即将离去的人和一个活人的友谊。我不再相信好人会一生平安。祝好人一生平安,该是一句多么软弱无力的祈求啊!
你不再和我拥有共同的阳光,共同的八月。可存在过的将会永恒。花儿般的季节,我们就心形相随,你去农场刚几天,我就寄你一封热烈期盼的信,这险些使你的未婚夫与我决斗,我申明我们只是要好的女友,不会夺走她对你的爱。你常让我涌起怜惜。你的纤长柔弱轻轻款款飘动的身姿,你的渴望而忧郁的目光,你内心中被外表平静掩埋的那一片奔腾的波涛。你有追求,人有欲望,常想找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常想更好地实现自我的价值,你的遗作《咬尖儿》更给了我这种感觉。我帮你寻求过。我认为你无论在哪方面都应是个强者,你的兢兢业业,你经历的过多坎坷与苦难,都足以使你在苦难中再生。可我努力如同无奈的喘息,在井然的秩序面前,我同你一样孱弱。我们都走进了不惑之年,可我们的生活就像缺乏色彩的图画,没有亮色。所恨不能恨,所爱不敢爱,长期压抑自己的情感,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可你若能活得洒脱一些,超然一些,事情或许就将是另一种样子。李白入仕受挫,转而放情山水,不是活得满潇洒吗?你怎么就不能跳得出呢?你同样是人,而且是现代人啊!干嘛不活得现实一点。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就像无情的巨蟒紧紧缠绕着你,使你痛楚又无力自拔,你成了一个多愁善感、忧郁哀婉的女人。有人说你像林黛玉,有人叫你梅表妹,我觉得你还像哈姆莱特,无尽的忧郁使你走进他们的命运。这似乎是一种解脱,一种残酷的解脱。你活得太累了。那是八月二十一日。
你的家人让你像以往一样上路。高洁淡雅的连衣裙,时髦的白皮鞋,别致的发式;尽力恢复你昔日的美好,再现你爱美的天性,啊!人类共有的天性。你爱美、爱生活、爱事业、爱生命的一切。你带着爱与美好走了。你面容安详宁静,就像一泓平静的秋水,可我知道,你内心的海仍在翻腾,仍在企盼!你追求的还没有实现,你所爱的还没有真正得到。我再也不能自己了,一步一步移向你,移向那奔涌的海。
八月的花木葱郁着,八月的色彩流动着,而你生命的旋律就这样突然中断了。你灵柩旁的花圈就像我梦中的黑色的恶魔,让我痛苦地呻吟,这使活着的人好难过,好痛心。更使活着的人像珍视生活一样珍视你的正直与善良,更使你想你爱你的人像珍视生命一样珍视你的友谊与情感。我在挽联上写着:痛悼书娴,音容常在。你的形、你的神、你的友谊将与日月长存。我们都将在余下的生命中默念着你的名字直至岁月的无情。啊!活着该有多好!活着的人真该好好活着,抛却身外的欲念与烦恼,不求闻达,只要自如轻松。
书娴,八月,就像台历一样翻过去了。可还会有一个又一个。无数个八月都将深嵌着你的音容。想着还有那么多的八月可以期待,我心便觉宽慰些。
忽然,我想起你的散文《走出琥珀街》。你说,琥珀街是抚顺最短、最美、最富魅力、最清幽的一条街。它和你同样美丽而又短促的生命,难道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否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写这最美又最短的街呢?滴泪的八月,会以怎样的方式与这条街同在呢?